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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超长篇小说]《菖蒲札》(第一~五札)

楼层直达
级别: 光明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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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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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43
菖蒲札

阿杲 著


第 一札


长途汽车行驶于乡村边界的土路上,扬起一串长长的尘烟。透过半开的车窗能看到土路两旁浅浅的小河,一群孩子正在河中央戏水玩耍。夏天的烈日照在河上,波光粼粼的。车子开过时,那些只穿一条短裤的乡下小孩边冲我们大喊大叫边不住地往车身上撩水。有几滴清凉的河水溅到我脸上,于是那种令人烦躁的炎热便顿时消失不见了。绕过小河,孩子们的欢笑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被遗忘在身后,汽车则继续朝村子唯一的汽车站奔去。
我按下随身听的开始键,甲壳虫的歌声立刻响彻耳边。听着《乡间小路》,我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深深凝视照片上那个微笑的女孩。记忆倏然从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复苏过来,无数往昔生活的片段化成音符演奏最感人至深的乐章,撼动我的心灵。我渴求能穿越时光的重重阻隔,回到两年前与女孩朝夕相处的日子,然而车还是朝前开,窗外的景物也仍旧缓缓向后退却,想扭头再看一眼委实太难了。已然消逝的无法追回,必然失去的亦不能挽留,这即是人生。
女孩看着我,我也看着女孩。我曾经温柔地抱她,她曾经用情地吻我。一切恍若诞生于梦境,又结束于梦境,快得令人产生强烈的非真实感,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拥有过她。在月色朦胧的冬日雨夜,我蜷缩在单人床的角落静静谛听细雨洒落地面的声响,传进耳鼓的却是她的绵绵话语。天长日久,我渐渐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茂密如林的黑线在脑子里纠缠不清,线所组成的图案是她带有些许哀愁的美丽面容,那面容似对谁诉说着什么,我却难闻其详。诚然,人和人之间诉说的太多又了解的太少。
收起照片,歌曲由《乡间小路》换成《草莓田原》。汽车经过一阵轻微的颠跛后平静下来,眼前呈现的是一片向日葵田,成百上千的向日葵随风摇曳,仿佛在和太阳亲切地打招呼。蜜蜂正忙于在其间采集花粉,它们飞来飞去,时起时落,宛若无数寻找归宿的魂灵。向日葵田比想象的宽阔很多,故花了好一阵工夫它才从视线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断的麦地和星星点点的农舍。尽管天气热得令人窒息,但仍然能恍惚觅见廖廖人影在麦地里行走。热浪一次又一次袭击脸颊,我索性关上车窗,头靠玻璃打起盹来。两天未曾合眼了。
意识在梦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了许久,我还是不得入睡。有什么在扣击我的心,什么呢?往事,我想。昔日的点点滴滴正汇聚成汪洋大海逐渐将我吞没,伴随着旧时歌曲,心无可避免地陷入深深的惆怅中暗自喟叹。一时间,追过的七彩凤蝶、走过的林荫大道、牵过的温柔手掌犹如老电影里的几个片段涌上脑际,所有的景致都那样历历在目,连树上的季鸟壳也清晰可觅。我看见我自己正握着少女的手在秋雨过后淋得湿漉漉的街道中漫步,远处能望到鳞次栉比的楼宇,太阳羞涩地将脸半遮于其间。我们头顶白云,脚踩落叶;我们踌躇满志,憧憬未来;我们热情如火,柔情似水。当时我们十八岁,是喜欢把青春随意玩弄于股掌的年纪,是不懂后悔的年纪,是即便没有任何回报仍甘愿付出全部的年纪。稚气未脱的我和娓娓动人的她边走边聊,二十岁的我则侧耳倾听那样的我和那样的她的谈话,久违的话。
*
“记得《春琴抄》?”武月抬头轻声问道,眸子晶莹澄澈。
“嗯,电影足足看了八遍。”我说。
“三浦友和刺瞎双眼那段戏我一次都没看,不是趁机去洗手间就是用手蒙住脸,总觉得心里别扭。”说罢她略微羞怯地低头盯视地面。
“人人心里都别扭,条件反射罢了。”我解释道。
“嗳,知道吗?你是我这辈子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还满意吧?”
她莞尔一笑,稍作停顿后说道:“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讲……你知道的,我时常会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绝非我自己愿意那样,是有谁强制把话线给扯断了,明白?”
“大概明白,今天尽可放心,就算中途被扯断我也会耐心等待。”
“真能等?说不准多久呢!”
“你不相信我?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耐力好,运动也擅长以耐久性为主的。”
“信你的……”她含糊不清地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有话就要一吐为快,憋在心里早晚要生病,说吧。”
武月定住脚,右手松开我的左手,紧紧抓住肩上的女士挎包,眼神迟疑不定四处游走。每当面对此时的武月我便茫然失措缄默不语,毫无疑问武月正急切需要我的鼓励与抚慰,但我希望她能够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坦露自己的心声——这无论对我对她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长期以来我所追求的便是不会彼此伤害且利于双方的爱情,想法固然幼稚——因人的私欲产生的利器往往会伤害到谁吧。百分之百的天方夜谭,我想。
和武月交往已八个多月,对其了解程度仅限于她去世的母亲、乡下的残疾父亲和其本人的自闭症。关于自闭症她也只说了“后天”这一点而已,为何患上这种病我一概不知。老实讲,对武月的过去我并不打算知道得详细透彻,我已然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我爱的是现在的她、将来的她,绝非以往素不相识的她——对我而言那是存在于现实彼侧的另一个她。眼前的武月虽然模糊不清,但她的掌心她的发线她的薄唇无不向我发送着同一信号——她是真真切切的、立体的、可以拥入怀中的实物。她的双瞳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喏,我不是在这里吗?”以至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注定永远和我形影相随寸步不离。现在看来,世间万物逐渐汇聚成河潺潺流入分别的深海当中,我们又怎会例外呢?
“海,遇到你之前……”武月终于开口了,但看起来异常吃力,她的手仍抓着挎包不放,好像她要说的话全部都装在那个包里似的。“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索然无味、漆黑一片,我能做的只是向前走,独自一人走,脚不时被地上的什么扎到,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防——防不胜防啊,必竟不知道下一个伤害我的什么何时光临脚下……就是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武月边缓缓挪动步子边说。
“眼看我遍体鳞伤快要倒下的时候,你突然从后面温柔地搀住我的臂,微笑着陪我继续朝未知的黑暗走去。多少次我都告诉自己‘没关系,有海呢’,我坚信你一定会带我走出困境重见光明,一想到明天早上又能牵到你的手,便什么都不惧怕了。”武月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想了想接着说:“所以,请你一直牵我的手走下去,两个人并肩走,万万别离开我,别忘记我……求你答应我不再喜欢别的女孩或许有些自私,因为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我答应你。”我说。
“不后悔?现在收回去还来的及。”
“不后悔,你就放心跟我走吧!保证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谢谢……”武月小声说道,眼睛闪着泪光。
“倒是很意外呢,你会说那些话。”
“话留在脑子里很久了,所以才顺利道出。”
“心情舒畅些了吧?”我问。
“嗯。”她点头回答。
夕阳染红苍穹,几朵流云裂痕般划过天际,秋日柔风将落叶统统送往某处,残留的雨水味儿在鼻端荡漾,一派雨后景致。音像店的女服务员正往玻璃门右侧张贴新出版的唱片海报,店内淌出《Close to you》的旋律,音乐如一颗石子激起空气的涟漪,渐渐扩散的波纹阵阵撩拨我的心扉。路边两个小男孩饶有兴致地捡地上的杨树叶玩“拔根儿”,赢的会心一笑,输的哀声叹气。我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暗暗怀念起那段悠闲自得天真无邪的日子。武月望着两个孩子,表情像是在望她亲生的孩子一般,充满了温和善良、无微不至的母性的爱。我想象我和武月的孩子——不得不想——想象我们三人在绿葱葱的草地上野餐的情景,想象武月怀抱小孩唱歌哄其睡觉的情景,歌声委婉动听,皎洁的月光都沉醉其中酣然入睡。万物归于寂静的谷底。
“在想什么?”武月觉出什么似的问道。
“想咱们何时才能真正不分彼此。”我将思绪拽离幻想说道。
“对不起……我了解你的意思,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不急,等你准备好了再做不迟,时间多的是嘛!”
“憋得难受?”她歪头问。
“没事,可以自己解决。”我笑道。
“嗳,倘若我迟迟不和你……你会不会找别的女孩子?大多数男孩子不都这么干吗?”武月蹙起眉头担心地问道。
“对天发誓,除你以外的女孩我一概不碰。”我抬起手郑重其事地说。
“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就越觉得愧疚。”武月急忙拉回我的手,说。
“与你无关,是我单方面对你的承诺。”
“对了,有东西给你。”武月转变话题道,随即从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这是……”我接过信封说,信封很薄,起初我误以为里面什么都没装。
“高中毕业后拆开,相信你才提前交给你。”
“遵命!”说完,我把信封塞进上衣口袋。
“要不要玩一次拔根儿?”武月弯腰捡起一片杨树叶问道。
“行啊,输的人吻对方一下。”
“一言为定。”
我也随便捡了一片树叶,试了试硬度,感觉满意之后两手使劲掐住叶茎两头,武月将她的树叶绕到其后面用力朝自己的方向拉,僵持了不到十秒钟,我输了。比赛十有八九输的是我。
“哎,输了!”我扔掉树叶喊道。
“输的人吻赢的人,你说的,愿赌服输。”
言罢,武月闭目合眼,她一闭眼,整个世界陡然变得鸦雀无声。她的唇不时颤抖一下,它一抖动,全部生命亦随之共鸣。她的眉淡如清水雅似诗词,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的睫毛宛若用铅笔草草勾勒的线条,简单而不失个性。她的发丝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乖巧地附着于耳垂旁边。面对如此脸庞,轻轻地,我亲吻她的唇,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背。嘴唇与嘴唇碰触的瞬间我预感到武月迟早会像小舟一样随波逐流遁往某处,预感愈来愈强烈,且变得森林火灾般一发不可收拾。此时此刻,我唯有竭尽全力依靠臂弯挽留武月,哪怕多挽留一秒也好。
倘时间能停止一次的话,我希望是现在。
*
林海:
当你拆开信封看到这张照片时我大概正在开往乡下的火车上怅怅地凝视窗外景物,或者为院子里的小菜园浇水、陪父亲晒清晨的太阳亦未可知。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离开的决定,灯火阑珊的大城市必竟不是为我这样的女孩提供的生存场所。有时我也不清楚自己选择的路是否属于歧途,只想尽快走到尽头罢了。照片是刚刚与你相识不久后拍的,故脸上的微笑发自内心。千言万语,仅仅一句对不起恐怕无法得到你的原谅,望珍重。

金武月
一九九六年九月六日

信写在照片的背面,字迹纤细工整。末尾留有详细的通讯地址,但我一次信也未曾写过,对武月的不辞而别我无法以文字形式表达感受,文字终归是种残缺不全的心情容器,其容纳的也大多是不完整的残缺事物,比较之下我更擅长将所思所想全部诉诸言语。这点我与武月恰好相反。
看日期得知信是武月于两年前的初秋写的,一个半月后交给我,按照约定读到此信已是去年七月,当时我以平庸的成绩考入一所平庸大学,同时迎来不怀好意的十九岁。显而易见,武月早已拿定主意高中一毕业就到乡村去生活,我们始终处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并肩行走中间也总隔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距离,永远不能相互碰触,彼此抚慰。
她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松地抛下我一走了之,想来是因为我和武月总共才交往了不足一年半,感情不至于到海枯石烂那个地步,更谈不上生死相许。自从她走以后,我逐渐意识消沉淡漠寡言起来,身体也日益消瘦,原先多姿多彩循规蹈矩的生活现在空洞无物甚至阴暗堕落。两天手淫一次,手淫时想武月温煦的体温与娇小的乳房,一切如同附着于我体内的某种本质性产物一般真实。抱着“我和武月之间并没有彻底土崩瓦解”的信念,我一直遵守诺言不曾与任何武月以外的女孩发生性关系。寂寞常常毫不留情地朝我精神最脆弱的地方发起猛攻,孤独每每站在我思想最贫瘠的广场高声呐喊,呼唤着难以遏制的性欲。当性欲势不可挡滚滚袭来时,我便握住早已高高勃起的阳物缓缓套弄,直到射精为止。烟诚然没少抽,还有几次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宿舍,好在没有干出什么过火的事,否则学校方面不好交待。就是这样单调乏味茫然失措扭曲变形的生活,却是我目前唯一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
再次收回武月的照片,车好歹抵达了终点。乘客争相起身拿行李下车,那速度让人误以为这辆车再过十秒钟会发生爆炸。司机手举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白开水,汗珠蚂蚁般爬满脸颊,短袖衬衫被浸得透湿,他的双眼诉说着疲惫与烦躁。等其他人都下了车我才站起来朝车门走去,司机瞟了我一眼便打开身旁的门跳下去,继而“啪”地狠狠将其关上。车厢顿时像半夜的学校走廊一样阴森森空荡荡的,让人不敢久留。
下车后刚立稳脚,对面晃晃悠悠走来一名男子,年龄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穿着样貌都不像是本地人。他嘴里叼根未点燃的香烟,想必是为借火而来。不一会儿,他在我面前停住,嘟哝着说了句什么。我降低随身听的音量,做出让对方重复一遍的表情。
“有火吗?”他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我默不作声,从裤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用右手姆指磨擦滑轮点着香烟吸一口,然后把打火机物归原主,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随即轻轻夹住香烟并将其非强迫性地拽离双唇,同时鼻腔喷出两行飘渺的白气。这一连串动作如自由体操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无拖滞之感。
“谢了。”他草草道谢,转身离去。
低头觑了眼手表:下午两点五分。睡午觉的时间。我担心会打扰武月和她父亲休息,故先钻进路旁一个小餐馆,要了炒饭、花生米和啤酒,边调低音量听《生命中的一天》边慢慢享用。户外烈日炎炎,倚在树下的自行车随时可能被太阳溶化成一洼铁水,季鸟凑热闹似的没完没了地鸣叫,仿佛计划把明年夏天的叫声事先预支。窗边偶尔有人匆忙闪过,有的往我面朝的方向走,有的则逆而行之,究竟哪个是出发哪个是返回我不得而知,世界上任人绞尽脑汁仍无法解答的问题数不胜数,刨根问底势必会坠入无边无际的迷茫之中,那绝对是彻头彻尾的迷茫。
餐馆墙角的立式电扇左右摇晃脑袋驱散屋里的热气,老板娘坐在桌子前乐此不疲地拍打苍蝇。店内除我以外只有一个客人,他坐在靠近厨房的位置独自呷着白酒,面带一丝憔悴,一看便知是那种历经沧桑的男人。喝完第一瓶啤酒我本打算再要一瓶,但转念作罢——干任何事情都不能过度,一旦过度即会惹来各式各样的麻烦。和武月相隔两地的一年里我几乎无所事事,每天靠尼古丁的协助虚度光阴,整个身心牢牢禁锢在往昔的记忆与未来的幻境所构架的钢筋建筑内动弹不得,天长日久则理所应当地认为只要小心翼翼不轻举妄动麻烦那玩意自然不会找上门来,生活也得以平平凡凡祥和安逸。想法固然保守、懦弱且畏首畏尾,可一旦你曾经叫人伤害得体无完肤,你就会心甘情愿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了。
磁带第四次转到尽头,随身听按键“咔”的一声弹起,我迅速调换磁带的方向,按下PLAY,俄顷,《谢谢你女孩》的第一个音符涌入耳膜。音乐使我怀念起那些离去的人们,他们是否同样怀念着我,怀念着共同奔跑的街道,一起避雨的屋檐,稍纵即逝的感伤,一笑而过的争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命中的每一次欢笑和哭泣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谁都逃避不得。尽管我殷切期盼与离我远去的人们重逢于某个街道上、某家屋檐下,再度体会那稍纵即逝的感伤、一笑而过的争吵,但直至今日,我未曾经历过一次重逢,记忆也随着时光遁往不为人知的陌生角落,渐行渐远。明明知道不会再见面,人们为何要在分别时说“再见”?我真的无法理解,大概到死都无法理解。
喝干啤酒,吃完花生米,炒饭剩下少许,我确定时间:三点十五分——漫长的一顿饭——逐抬手示意老板娘结帐。价钱便宜得可以,我接过找回的零钱,向老板娘打听了去信中地址的路,道谢后转身推门出去。外面热得一塌糊涂,远处的景致烧着一般虚无飘渺,我甚至隐约闻到焦糊的味道。轻便鞋踩在晒得滚烫滚烫的土地表面,竟有种行走于泥沼的幻觉,每次双脚落下都慢慢深陷其中,仿佛某股从四周聚拢的未知力量频频将脚掌死死锁住,因此刚走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口干舌躁大汗淋漓,活像只被关进密不透风的玻璃笼的灰老鼠,内心焦急不安上蹿下跳,只想尽快获得解脱。渐渐地,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开始渴望这痛苦的炎热感在我见到武月之前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它使我产生了莫名其妙以及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就好像英雄主义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一样,为了自己的信念历尽艰辛与磨难,最终得偿夙愿。归根结底,我不希望踏上回头难觅脚印的路途。一帆风顺实现的梦想根本不能称之为梦想,那样也丧失了梦想本身的魅力所在。
沿土路步行十分钟,拐了几个弯,走下徐缓的斜坡,老板娘提到的河就横躺在斜坡的正下方。这应该是先前乘长途车时早已见过的那条河,河的四周长满了菖蒲,一群红脑袋蜻蜓忽高忽低地飞行于河的上空,三个小男孩举着尼龙兜制成的网挥舞着将其追赶,以至蜻蜓一会儿聚集一会散开。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水面上,乍看像是撒了一层厚厚的金色粉末。河水清澈见底,偶尔有稍纵即逝的鱼影从中掠过,浅浅的河底铺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小石子,有的像扁平的鸭蛋,有的如香甜的青瓜,有的实在难以形容,它们干脆把规则那玩意抛到一边,随心所欲地展示独特的个性体态,成为石头中的佼佼者。但这类拥有独到见解的佼佼者却通常无人问津,人们热衷的是显而易见简单明了的东西。双眼只能看见任何人都能看见的事物的人,和盲人又有何区分呢?换句话说,那些值得探究的生活细节所折射出来的深远的人生道理,皆为绝大多数现代人的视觉盲点。石子亦是盲点之一。确切讲应是石子的佼佼者。
河并不很宽,直径大约在十米左右,于是我脱下鞋袜提在手里,卷起裤管蹚水过河。脚刚一踏进去,凉气便像一根冰锥由脚底刺到头顶,身上的汗珠凝固成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随即逐个消失于肌肤表面。我的每一抬足每一落脚都会溅起细小的水花,它们悬空轻盈地翻个漂亮的筋斗又落回河中,我甚至能听到河底传来的阵阵掌声。中途不知从哪儿荡来几片花瓣,顺着水势朝下游缓缓漂去。
过了河,我坐在地上边看小孩捉蜻蜓边晒干双脚,然后起身穿好袜子和轻便鞋,继续往武月的住处前进,身后,孩子们正为抓到蜻蜓而欢呼雀跃。抬头望天,少许白云巧妙地点缀着湛蓝的天壁,每朵都是不可获缺的堪称经典的云。微风吹拂着路旁翠绿的青草,如少女的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随着甲壳虫唱罢B面最后一首歌《又长又弯的路》,磁带停止运转,我摘掉耳机放进帆布包,又从里面拿出矿泉水喝了。我喜欢一个人长时间地走路,但不是与生俱来的喜欢,而是和孤独日久生情所至。人生的道路上充满了狡诈、彷徨、寂寞与失落,假若不能习惯单独跋涉的话,日后势必会不支倒地。所以我尽可能地学会自己生活、自己旅行、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
二十分钟后,河边的第一个石阶映入眼帘,走上去又是一条无尽延伸的道路。路的左边是一块块低矮的菜田,相互隔有半米间距,两只白蝴蝶上下翩然飞舞,翅膀与翅膀时而碰触一下又依依不舍地分开。右侧坐落一排民房,高高的砖墙外面堆放着木柴,有妇女坐在自家门口吃西红柿,从其身旁走过时她抬眼瞅了瞅我,眼神似乎带有一丝怀疑的意味。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尽早逃离她的目光所涉及的范围,每当被陌生人用如此目光盯视,我就会感到极度的恐惧与反感。
没多久我便来到武月家的门口。大门一半敞开一半紧闭,像是刚刚粉刷不久,还荡漾着一股油漆味儿。我定住脚往里面觑了一眼,门的空隙宛如独具匠心的镂空工艺品露出院子的一隅。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一扭一扭地走来走去,鸭子“嘎嘎”叫着,角落还植有一棵石榴树。我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使心情平稳下来,屏住气息走了进去。
刹时,院内景致被我一一尽收眼底。院子委实不算小,斜右侧是所长方形的平房建筑,墙上整齐地挂着几串大蒜,窗户上还贴有过年时的倒福字样,一架铁梯倚在房角,好像是用来爬到房顶调节电视天线的。主房对面还盖有一座类似仓库的正方形小房,房门前有三阶石梯,铝合金制成的门为其增添了几分现代感。紧埃东墙的下面有一小块菜地,具体种的什么菜我不甚明了。蜻蜓丝毫不惧怕酷热,兀自在阳光中轻盈舞动,一只白蝴蝶于草丛间憩息,知了鸣叫不止。
武月正在院子里距石榴树不远的地方晾刚刚洗完的衣服,她弯腰从脚下的塑料盆中拾起衣服,展开,再用夹子小心翼翼地牢牢固定在细麻绳上,确认不会掉落才又拾起下一件。她身穿白色短袖T恤衫和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脑后扎着漂亮的马尾辫,手链耳环统统没有戴。凝视此时的武月,我竟感到一阵潮水般的悲戚。等这股悲戚感完全退回不平稳的心海,我才迫不及待地挪动步子来到武月身后,双臂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武月对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防备,她湿润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想挣脱我的束缚。
“是我。”我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
武月听罢迟疑片刻,还是慢慢移开了我的双臂,然后转过身抬头注视着我,就像每次接吻前那样,但这次她的视线模糊了。她伸出手触摸我的脸颊,手指上下缓缓移动,仿佛想努力从我的皮肤中了解某种切实性问题。募地,我意识到有什么已经无可避免地改变了,与一年前截然不同了,然而我却无力挽回如烟花般消逝的绮丽瞬间。
“你瘦了。”武月用怜惜的口吻说道,言毕紧紧抿住嘴唇。
“知道吗?你是我二十年来第一个重逢的人。”我握住她放在我脸颊上的手说道。
“整整一年,整整一年没见……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武月问道。
“因为很多话想留到重逢时再对你说,而且我一向对写东西没有自信,所以……对不起。”
“没打算要怪你的,不必道歉。”武月嫣然一笑,将手抽离我的掌心。
“这一年对我来说就好像做了一场恶梦。”
她默然,继而回头开始晾剩下的衣服,仿佛刻意逃避什么话题似的。渐渐,我感觉自己正从很远的地方眺望她的背影,两人的距离因武月身上的某种怪力而逐步扩大。我被迫退向世界彼侧,她则滞留原地。亦或相反。
晾完衣服,武月拿起空塑料盆,微笑着对我说:“进屋吧。”
随武月进得客厅,我环顾四周,两个米黄色单人沙发之间隔有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玻璃烟灰缸。洁白如雪的墙上没有挂《哭泣的女人》或者《向日葵》之类的名画,几乎一尘不染,干净得令人恐惧——那是接近死的白,这白色连系着生与死,它超出“无”的境界以其自身为价值存在,它非“无”非“有”,它等同于死。将视线拽离墙壁,意识也即刻由死回归到生,我的思绪已在死之世界停留太久,长期以来,我像一个活灵在“我”以外的死之世界徘徊飘荡,往来彷徨。
“坐吧,我去叫父亲。”武月招呼我坐下。
“你爸爸近来可好?”我在沙发上落座,然后事务性地问道。
“还好,谢谢。”她用以往的简单方式回答完便到卧室去了。
稍倾,武月推着她的父亲从里屋走出来,轮椅上的中年男人略微偏矮,身材匀称,满脸愁容,眼角的皱纹已初露端倪,几缕白发清晰可见。由于武月很少和我谈及她的父亲,所以我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眼前看到的这些。
“你好,你是武月高中时的好朋友?”他问道,语气和蔼可亲。
“是的,您好,打扰了。”我礼貌并带有几分歉意地说道。
“口渴了吧,武月,去倒杯水。”
“要可乐还是绿豆汤?”武月问。
“绿豆汤。”我答。
“稍等。”言罢武月到位于客厅右侧的厨房盛绿豆汤。
“这孩子不太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声,想必在城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武月的父亲说道。
“哪里,人人都有欠缺的地方,朋友就是用来互相弥补这种缺憾的,谈不上谁给谁添麻烦。”
他冲我笑了笑,说:“她母亲去世的早,如果还活着,她大概会和母亲说很多话。”
我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如何说,他也缄口不语。和武月父亲的对话就此宣告结束,仓促得好像打电话时电话线突然被扯断一样,双方心里都一头雾水,甚至有些气愤亦未可知。空气因沉默而变得厚重起来,仿佛有什么正凝聚成固体“啪啪”地掉落地面。直到武月端着绿豆汤返回,这段非长非短,宛如等待石子掉入井底的“咕咚”声的沉默才好歹破碎。
“谢谢。”我从武月手中接过雕花小瓷碗,说道。
“不客气。”她莞尔一笑。
一口气喝完绿豆汤,我将碗放在茶几上,发出“咔”的一下惬意的声响。
“你们慢慢聊,哦,如果想抽烟就随便抽,不必顾虑谁,乡下嘛。”武月父亲说道。
“好的,麻烦您了。”我说。
接着,武月推她的父亲回卧室,五分钟后返回。她悄无声息地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像逗留枝头的鸟,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我努力把此时的武月深深印入脑海,以便她消失后可以自由提取放映,缓解对其的思念。这种事我以前曾做过千百遍,但记忆那玩意是最容易令人忘却的东西,如今剩下的影象已寥寥无几。很多脸庞很多气味很多话语陷入岁月的裂痕,又被新的脸庞新的气味新的话语所覆盖,如此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说到底,忘记是人类的本份。
“汤好喝吗?”武月问道。
“好喝得不行。”我答。
“本来以为你已把我忘记了呢。”
“难过吗?”
“嗯?”
“假如我真的把你忘了,你难过吗?”
“或许吧,有时人会因为太难过而根本不觉得难过了。”她想了想,说。
“你变了不少,变得能言擅道了。”
“让你讨厌了?”武月语气平稳地问。
“哪里,你能抛开一切开怀畅谈对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比攻克柏林还好的事。”我说。
她淡淡一笑:“今晚在对面的小屋休息,行吗?虽然小却很温馨,每逢雨天我就独自到那里去睡。”
“其实有床就行,光留宿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对了,大学怎样?集体生活还习惯?再开学该上二年级了吧?”武月少有地连珠炮似的问道。
“是啊,注定和第一年同样无聊至极的第二年,宿舍生活也已到达极限,室友全都谈吐乏味、自以为是,每天晚上一本正经地探讨政治,观点幼稚可笑;不听古典乐,不听甲壳虫,不听POP,几乎对特吕弗和法国新浪潮电影一无所知;偶尔有人带回一本黄色小说供所有人轮流阅读,不看就会被说成是‘了无情趣的家伙’,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其中竟然存在两个绝对禁烟者,一个闻到烟味儿会喘不上气,另一个则无缘无故对香烟恨之入骨。总之,如有能力还是想搬出去自己住。”
“父母那里呢?”武月边说边摸了摸右耳垂。
“一周回去一次,回去后就躲在房间里听音乐。”我说。
“大学是否很枯燥?”
“简直枯燥得像冬天的动物园。”
武月双唇紧闭,陷入沉思。
“武月,”我说,“我总想,假如当初高中毕业后你没有来乡下找你父亲,而是继续上大学,那么你现在的处境一定比我要好的多,大学适合你却不适合我,你本来可以在大学毕业后找一家公司,领着不算低的工资,然后结婚、生子……”
“你认为那样是幸福的吗?”武月回过神来,质问般地说道。
“不敢肯定,世上不存在百分百的幸福。”
“或许那是一种幸福吧,但城市的喧嚣使我感到恐惧,大学也一样,我不知如何表达脑子里想的事情,我只知道,我的人生——至少现在——不该在那里继续,明白?”
“那么你呆在这里就会幸福了?人生就得以一帆风顺地延续下去了?”
“在这里我可以略微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必惧怕受到伤害。”
“但你逃避伤害的同时却伤害了别人,即便如此也无所谓?”我问。
“对不起。”她稍稍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错不在你,究竟是谁的错我也不清楚。”我一半安慰一半责备地说道。
“嗳,可交了新的女友?”
“没有。”我不悦地说道,武月显然对此毫无察觉。
“寂寞?”
“有点。”
撒谎,你一定非常寂寞吧?我想象武月温柔地揭穿我的谎言,随即站起身朝我走来,双手搂过我的头,将其靠在她缓缓起伏的胸口,然后惬意地问我是否好一些。
想象终归是想象,现实终归是现实,武月到底还是没有向我挪动步子,她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似乎正细细梳理记忆的发丝。阳光透过门帘照射进来,零零散散地落在各处,其中一缕落在武月的膝头,犹如一只镀金的飞蛾。武月再也不会主动走向我了,连并肩行走都已成为遥远的梦,她头也不回地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这样想着,内心涌起无尽的哀伤。
“时常做梦。”武月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样的梦?”我好奇地问。
“电影式的梦,末尾有字幕和片尾曲的梦。”她说,眼睛盯视着空间的某一点,仿佛进入了催眠状态,大概惟有这样她才能完完全全地回忆梦境。若打算回忆什么,首先要进入什么才行。
我也随之进入什么,默不做声地侧耳倾听。倾听梦境。
“很高,我站在又高又窄的地方,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墓地,墓碑上没有名字。远处传来心跳般的鼓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一样,脚下的面积随着鼓声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单足站立的空间。于是我失去平衡掉落下去,很多人驻足观看,可我心里明白没有一个人打算接住我,想也无济于事,力不从心。正当我闭上双眼准备迎接死亡时,它出现了。”
“他?”
“是的,它……不存在躯壳的它,我看不到它的外形,只能听见它的声音,它要救我,让我舍弃所有的记忆,如此一来身体即可变轻,落地时才不至于丧命,但骨折一类的伤在所难免。‘总比丧命好’,它说。”武月眨了眨眼,稍微动了动身子。
“你选择了舍弃?”
“嗯,目前我还不具备选择死亡的勇气,惟有忘记。”她停顿片刻,说:“于是,昔日的点点滴滴纷纷飞离身体,像烟一般盘旋升空,逐渐变小,消失不见,下降的速度也跟着明显减慢。”
“惊险的梦。”我在脑子里描绘出武月讲述的梦的画面说道。
“命保住了,受的伤却比骨折严重的多。”
“为什么?”
“因为我没能忘掉你。”武月扭头望着我说。
“我不明白……”
“忘不掉……不知为什么,我想我受伤倒地后你肯定会问‘要不要紧’,而我不想到时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
我掏出“七星”,点燃一支抽了两口,烟吐在空气中,被空气慢慢吞噬掉。
“但你没跑来问我‘要不要紧’,你生活在离墓地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呢?我用一把无形的心尺衡量“很远”的距离,不知不觉竟迷失了方向。昏暗的天空挂着凄冷的残月,狂风狠狠摇曳山茱萸,四周群山巍峨耸立,将我团团包围。我在未知场所搜寻武月梦中的那片墓地和受伤跌倒的武月,想问她‘要不要紧’,再搀扶她起身。穿过这片森林就能到达墓地了吧?我想。可我一移动墓地也跟着往前移动,无论穿过多少森林翻越多少山峰,墓地始终位于远方,它总是和我保持着微妙的“很远”的距离。
“该做晚饭了,扁豆、柿子椒、菜花,主食是米饭,另外还有鸡蛋汤,喜欢吗?”武月突然转变话题,让人有点应接不暇。
“几个月没正经吃饭了,准备今天全都补回来。”我笑道。
“尽量吃,我负责盛饭,保证每碗都盛得满满的。”说完武月站起来,往下拽了拽T恤衫。
“信得过你。”
武月嘴角泛起看谁昏迷后又醒来似的笑容,仿佛在说‘你醒啦’。一如往常,这笑容很快便叫武月极其自然地收回,自然得好像从来未曾出现过。之后的十几分钟,我一面吸烟一面透过门帘的缝隙定睛注视武月的背影。她正坐在塑料板凳上择菜,将择好的菜分别放进不同的铝盆里,她时而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珠,时而把发线缕到耳朵后面。基于某种原因我猛地意识到,武月本身是不愿在这里停留的,她怀着比任何人都远大的理想,之所以停留,是由于精神机械的某个零件产生了故障,必须停下脚步修理并排除故障才能继续前进。故障非大非小,或许修理一年半载即可复原,但永远修不好的可能也是有的。这段期间武月既希望我等等她又害怕自己拖累我的人生,不得不叫我先走。至于她是否爱我,我不知道,归根结蒂,她的一切甚至我的一切都是过于Indistinct⑴的实体,且充斥着世间常见的矛盾性及受迫性。
吸罢烟,我将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觑一眼手表,差十分五点。武月择完菜,把装菜的盆放到压水机出水的地方,双手费力地按动压水机,水断断续续流入盆中,浇在蔬菜上,接完水武月蹲下洗菜,洗一会儿再压几下水。看着看着,汩汩的悲戚感重新从我身体的某处冒将出来,悲戚似与武月压的水浑然一体,水一淌出悲戚感便随之变得强烈,仿佛她压的并非水,而是我自身的一部分。罢了,人活着就要使自己和对方觉得痛苦,尽管大多数人不愿意如此,但往往越这样想越会徒增无奈。
“我来帮你!”两秒钟后,我停止思考返回现实,摘下帆布包冲武月的背影喊道。
她或许笑了。微微地。

晚饭时武月的父亲坚持要喝白酒,我说只喝啤酒,他没再勉强。吃饭期间武月几乎一言未发,我和她的父亲则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情景甚是尴尬。武月与其父之间以及我与武月之间彼此位于两个不同国家的边界,跨一小步就能踏上对方的土地,然而因为那个什么,这一小步无论如何也难以迈出。我们相邻而坐,臂肘不时碰到一起,看似伸手可触的脸,实际却遥不可及。那么,我们的肉体(躯壳)究竟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呼吸?在哪里欢笑在哪里哭泣?人和人的距离有多远?自以为绝对真实的东西是否只是一场梦幻?如此思索片刻,致命的迷失感便会令我浑身颤抖。
“再来一碗。”我把空瓷碗递给武月,说道。
“盛得满满的?”她问。
“盛得满满的。”我答。

⑴不清楚的,模糊的。

按照事先预想的那样,我吃了很多饭,喝了一瓶啤酒,肚子撑得不行。武月和她父亲各吃了一碗饭,汤一口没喝,菜也剩了少许。饭后已是黄昏时分,太阳正缓缓西沉,武月的父亲吃罢饭回卧室去了,武月在厨房刷碗,这当儿,我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观望空中的流云。鱼鳞般的云朵被夕阳染成橘色,像是要去往哪里似的随微风慢慢向前或向后移动。一片片碎云宛如悬浮于天壁的倒置的巨大沙滩,散发着无法抵挡的吸引力,望久了整个身心都会沉入云海,溶解扩散,化作温柔。面对久违的足以稀释身心的云,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直到武月的手轻轻放在我肩膀上为止。
“夏天常有的云,城里没有吗?”她问。
“有是有,但叫高楼大厦挡了个严严实实。”我说。
“吃饱了?”她边在我身旁的木凳上坐下边问。
“嗯,菜很好吃,遗憾的是没喝鸡蛋汤,光顾啤酒了。”
“没关系,晚上如果想喝可以热。”
“平常都做些什么?”
“给小鸡和鸭子喂食,给菜地浇水、施肥,做家务,空闲时就读小说,听音乐,弹钢琴。”
“弹钢琴?”我重复道。
她点点头。
“从未听你说过会弹钢琴这件事,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远比我以为的肤浅。”
“又不是很擅长,只是业余爱好罢了,根本不值一提。无论如何,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这点请别质疑。”武月字斟句酌地说。
我用笑脸回应她,接着问道:“喜欢看谁的小说?”
“特别喜欢的作家一个也没有,这边书的种类很少,小说几乎都是我从城里带来的,有《性的人》、《苔丝》、《老人与海》、《格林童话》、《悲惨世界》,等等。”
“爱看书?”
“非常爱。”她肯定道,“对我来说书中的世界较之现实世界宽广的多、温和的多,成功的小说让人读几行字便能完全投入到作者创造的世界中去,不可思议。我忠爱书的味道,不是油墨味更不是书卷气,而是一种直接沁入心脾的味道。”武月像嗅着花香似的说道。
“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捧本书看了,长这么大还没完整地看完过一本书呢。”我惭愧地说道。
“建议你先读《雪国》⑴,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也是唯一刺痛我的书。”
“一定拜读,但小说是虚构的,不存在的,无法容纳任何东西,人总不能永远活在虚幻世界中吧?人可以在虚幻世界中活下去吗?”我连续问道,问完竟觉得有点后悔。
“可以的,人是可以在虚幻世界中活下去的,对此我坚信不疑。”她说。
“经常有人会说‘没有绝对’,没有绝对的虚幻,亦没有绝对的真实,什么都摸棱两可。”
“没有绝对的虚幻,亦没有绝对的真实……文学恐怕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许,我对文学一窍不通。”
“那有没有特别的爱好?例如摄影一类。”
“倒是有,就是无足挂齿。”我说。
“为什么?”她问。
“喜欢走路,如痴如醉地喜欢,没什么了不起的,走路谁都会。”

⑴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小说。
武月思索了一会儿,搜寻到合适的字眼后才说道:“走很长的路便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了,需要有很好的耐性才行。”
“耐力再好早晚也有走不下去的时候。”
“嗳,林海,走不下去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歇歇脚,尽管把这里当成你的免费旅店。”
“谢谢。”
“不必道谢,是我欠你的。”
说到这,一只鸭子大摇大摆地朝我们快步走来,活像急着跟上级报告战况的通讯兵。它以找寻什么的架势在我们四周兜了一圈,又原路返回了。
“它叫‘舒伯特’。”武月盯着那只鸭子说道,双手交叉放于两腿之间。
“莫非这鸭子有音乐方面的才华?”我滑稽地问道。
话音未落武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怎么可能,不知阿山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个名字。”
“阿山?”
“在这里认识的一个朋友,人很诚恳,鸭子是他送给我的。”
“朋友多吗?”
“很少。”她摇头道,“我不太懂该如何与别人成为朋友,与素昧平生的人很难主动开口说话,即使打算开口话茬也总堵在嗓子眼动弹不得,那滋味别提多痛苦了。”
“这种体验我也有过,心里祈求对方先打破僵局,可他就是木头似的一言不发,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暂时躲避两个人制造的沉默,一个人的沉默和很多人的沉默并不可怕,真正值得畏惧的是两人之间的沉默,俨然慢慢吞噬自身的无底深渊,黑暗而孤独。”说完我喟叹一声。
“嗳,你岂非深深爱着一个人的沉默?”武月恍然大悟般的问道。
“爱它胜过爱任何东西。”我斩钉截铁地答道。
武月似要说什么,却瞬间打消了说出来的念头,转而以其他话语代之:“我憎恨所有沉默,恨得想亲手杀死它,但我又必须沉默,没人能告诉我哪里错了,哪里不对了。”
“正好相反,我跟你。”我说,“虽然喜欢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干所有事,这么说或许欠妥,中途老是搀杂不相干的人,感觉就像根本用不着钢琴的交响音乐会非要加一段钢琴伴奏,说严重些简直是在诋毁我的人生。实话讲,我很羡慕你,做梦都愿意走你走的路,过你过的生活,主观看你是我深层意识分离出的真真切切的人,客观上则是一场埋于我心底几万甚至几亿年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一见到你我就会灵魂出窍般的被抽掉一部分,从而重新记起早已遗忘的梦。”
“彼此彼此,你在过我想过而过不了的生活,我又在过你想过却过不了的生活。”她翘起嘴角笑了笑,说道。
“咱们大概属于正常人之外的某一群体。”
“怎样才算正常人呢?”
“满脑子全是现实性问题的人,除此以外脑子里别无其他。”
“现实性问题?”
“贷款的期限、外币的兑率、股市的行情、物价的变化、工作的升迁等等,全是时代产生的现实性问题。”我列举道。
“如果那样的话,正常人也怪可怜的。”她不无怜悯地说道。
“正常人还是占多数为妙,至少可以帮不正常的人维持社会安定,若非如此,恐怕会导致生产力极速下降,世界终将停止前进,甚至退回往昔。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由人们一相情愿相信的‘现实’所构成的,有空气的地方就存在‘现实’。”
“话虽这么说,如果人开始怀疑‘现实’而一味地追求‘虚幻’,就失去了活在‘现实’世界的意义,对此我再了解不过。”
的确,细想之下,世间有数不胜数的不是现实的现实,不是虚幻的虚幻,何必非要一一理清呢?况且我早已怀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心情继续苟活于人世,现实也好虚幻也罢统统无所谓,让我对尘世仍残存一丝留恋的,是一碧万里的晴空、连绵起伏的山峦、隐隐约约的涛声以及懵懵懂懂的缠绵恋情。醒着,我尽量不去憧憬未来,更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警觉;睡着,我亦努力不沉浸于梦境,时刻准备迎接惊醒的恐慌。究其根本,我过的是种右脚小拇指随时会撞上桌角的生活,既有必然的宿命也有偶然的巧合,两者取长补短相辅相成,其结果便是阵阵犹如针刺的钻心的痛。偶尔眺望前方,映入眼帘的是无限延伸的道路与遥不可及的尽头;募然回首,起点竟也消遁于扑朔迷离的雾霭中踪影全无了,就连仅余的孤独彷徨之感业已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散至天涯。
“想找到谁,非常想。”我说。
“谁?”她疑惑地问。
“一个和我拥有共同点的人,一个能把我重新拼凑到一起的人。”
“我也是,人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样的人。”她说,面容显得无比沧桑。
“但我很清楚,我不可能爱上那个人,不论她把我粘合得多么完美无缺,我也绝不会爱上她。”
“拯救并不等于爱,毕竟共同点太多就没了情趣,容易腻烦,不是吗?”
“的确。”我点头道。
“对了,还没带你到卧室看看呢,这就去,顺便拿上你的行李。”
“哪有什么行李,不过一个帆布包罢了。”我说。
俄顷,我挎着帆布包站在铝合金房门前的台阶上,默默看武月用黄铜钥匙开门。随着“咔嚓”一声,门“吱妞”一下开了条小缝,武月拔出钥匙塞入裤袋,然后伸手推门。
进得屋内,武月关上门,拉开窗帘,夕阳的余晖刹时洒满整个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并排的鸡舍和鸭舍。房间像刚打扫过似的一尘不染,双人床铺着崭新的淡紫色床单,整齐地没有半道摺痕,床的左侧置一黑色钢琴,钢琴前有张两个人坐的黑漆木凳;右侧是红木制成的床头柜,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一盏典雅的白布罩台灯和一个塑料烟灰缸,显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书架紧挨墙角,位于床的斜对面,书架的六层隔板全部挤满了书,似乎想插根针进去都很困难。
我把帆布包放在床上,踱到书架跟前仔细浏览书脊——小说占多数:紫式部、清少纳言、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大仲马、菲茨杰拉德、泰戈尔、海明威、杰克·凯鲁亚克等等,中国的有鲁迅、冰心、老舍、巴金、钱钟书以及张爱玲,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历史方面的书,莎士比亚和四大名著则统统没有。
大体浏览完毕,我随手抽出一本《雪国》,站在原地翻看起来。开头的空白页印着“XX大学图书馆藏书——1990年10月”的红色标记,字体已经有些模糊了。
“那是阿山从学校的图书馆拿来的,好心的管理员送给他,他又送给我。”武月坐在床沿上说道。
“时间可不短了,新版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我捧着书回头说道。
“他说这个版本有种特别的感觉,令人爱不释手,读多少遍也不觉得厌倦。”
“奇怪的感觉……他一定嗜书如命吧。”
“嗯,就算这么说也只有一点点夸张而已。”武月笑道。
“他在北京上大学?”我问。
“是啊,放假时才会回来,难道你们是同一所大学的?”武月问道,目光熠熠生辉。
“不,他在北京有亲戚吗?”
“他们一家人都在这儿出生、长大,是百分百淳朴的乡下人。”
“你喜欢乡下人?”
“你讨厌?”她反问。
我轻轻摇摇头,说:“哪里,很佩服他们。”
“为什么?”
“理由倒是有,任何事都有理由,我不知道罢了。”
“爱情呢?”
“也一样吧。”
她低头沉默片刻,抬头说道:“如果有时间你一定要认真读读这本《雪国》,能灌溉心灵并且重新诠释你的人生。”
“后天回北京,争取走之前看完。”我合上书说道。
“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不喜欢看书,难为你了,对不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多看点儿书又不是坏事,你何苦道歉啊。”
“对不起。”
“得得……弹首曲子吧,想听你弹钢琴。”我把书塞回书架,说道。
“你想听什么曲子?”武月稍微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在她身旁。
“《秋日传奇》的主旋律,看过那部电影吗?”我一面坐下一面问道。
“看过两遍,很喜欢里面的音乐,弹弹试试吧,弹错的话千万别笑我啊。”
“笑话你的是小狗。”
武月嫣然一笑,起身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手指在琴键表面轻抚了一遍,然后试着弹了几个音阶,从最低音到最高音,再原路返回。直到满意为止,她才奏响《The Ludlows》的第一个音符。
顷刻间,撩人情思的旋律萦绕在耳边,穿过耳膜沁入心田,缓缓溶解,仿佛啜了口热咖啡,感觉暖暖的。我严肃地望着武月的背影,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望她的背影了?她的背影总是那样凄楚,那样惹人怜惜,只消轻瞥一眼便想从后面将其紧紧抱住。武月身子稍稍向前倾,全神贯注地为我演奏,她现在的脑海或许是一片空白,空白中却隐藏着如丝的柔情和哀愁。她的眼睛大概早已湿润,她正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她既希望这首曲子尽快结束又深深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如此猜想间,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模糊起来,我没有任凭眼泪滚落的勇气,毕竟很久未在人前哭泣了。我闭上双眼,待泪彻底干涸了才再次睁开,曲子恰好也在这时完结了。
“弹的不好,比起去年又退步了些。”武月放下琴盖不无遗憾地说道。
“去年来就好了。”我用同样的口气半开玩笑似的说。
“去年冬天这里下了几场大雪,整个村子像披上件白色外套一样,美极了。”她背对着我说道。
“雪国?”
“啊,千万不要雷同,那简直太悲伤了,我不想当驹子更不愿成为叶子。”武月扭过身子说。
我沉吟片刻,说道:“今年冬天我来,好吗?”
“春节时来吧,北京不让放鞭炮,无聊的很。”
“嗯。”
“说定了,我等着你。”
“好的。”我答应道。
“阿山和阿川肯定也过来,虽然吵闹了点,但一年才一次,实在难得。”
“阿川?这又是谁?”我猛然觉得自己无知得需要别人的怜悯。
“阿山的哥哥,性格和弟弟截然不同。”
“哦?怎样的人呢?”我问。
“很随便的一个人吧,整天不务正业东游西逛的。他们兄弟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向往自由的生活,特别讨厌被人或事束缚住。”
“你也是吗?”
“嗯,可我被自己束缚着,束缚了好多年,毫无解脱的办法。”说完武月起身离开钢琴,辗转来到我的面前。
“摆脱自己的束缚……确实太难了。”我喟叹一声。
“难道真的只有结束才是一种解脱?”武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
“一定还有其他很多办法,我们无知罢了。”
对,办法是有的,但目前我所知道的也仅仅限于“结束”这一种而已。之所以那么说,既为了安慰武月亦是为了安慰我自己。以前曾经产生过几次结束一切的念头,即使当时再怎么勇敢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这才发现我竟对生如此地眷恋,不免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一旦接近死,人就会对生依依不舍,反之,越是理所当然的生,人越是奢望遥不可及的死。人偶尔因为怯懦而去追求离自身遥远的事物,死便是其一。客观讲,能够思维的生物大多被生所左右,而非死,面对生,我们毕竟过于被动了。少数人则利用生进入死,再由死回归到生,他们大多已成为暂时的死者或暂时的生者。这个时代,永恒的东西委实太罕见了,包括生与死。
“喝茶吗?我去沏茶。”武月说道,语气活像麦当劳的服务生。
“我喜欢喝茶。”
“喜欢喝浓的还是淡的?”
“淡的。”
“等一下。”言毕武月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泡茶的这段时间,我抽了一支烟,故意抽的很慢。我细细品味着方才那首伤感旋律的余韵,浑身上下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难以诉诸文字的东西要从皮肤里滋长出来的快感迅速占据了我的心房。旁边的床单上留有武月坐过的痕迹,我用手指触摸她残余的体温,竟忘了此刻正是盛夏时分,炎热感那玩意忽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烟抽到一半有人来找武月,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听不到说话声了。听声音来者是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的语声,可任凭我想坏脑袋也始终记不起个所以然,我甚至一度怀疑这声音实际来自某夜的梦境深处。
“茶沏好了。”十五分钟后,武月端着一杯热茶回到小屋。
“谢谢。”我接过茶杯说道,“刚才的人是谁?”
“阿川,来找人的。”武月又在我身边坐下。
“找你父亲?”
“不是,找他的女朋友,上星期吵架后就杳无音训了。他们经常吵架,每次都是因为阿川拈花惹草引起的,吵完她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大概阿川也习惯了,只是这次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点。”武月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距离。
“有趣的两个人。”说完我啜了口茶,汗随即渗了出来。
“女孩是很好的女孩,看的出来,她很爱阿川,但不知为什么,阿川对她的态度却冷若冰霜,我心里真的为她打抱不平,阿川如果不爱她何必要与她交往呢?”武月问道,眸子中映射出我瘦削的脸。
“他还是爱她的吧,否则干嘛来这里找她?”
“旦愿你是对的,不然那个女孩太可怜了。”
“那个女孩也是本地人?”我问。
“她是北京人,听说几年前来这里探亲时认识了阿川,挺有经济头脑的,为人处事独立自行,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武月皱着眉头说道,像在惋惜一件完美工艺品的小瑕疵。
“漂亮?”
“漂亮的很。”
“想见见。”
“男孩子是不是都喜欢漂亮的女孩?别的方面一概不考虑?”
“当然不是。”我一口喝光武月沏的茉莉花茶。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武月问。
“呃……热死了,茶喝的太快了。”我烦躁地说道。
“出去透透气吧,这会儿兴许有风呢。”武月建议道。
“没事。”
话音未落,我左手的小拇指碰到了武月右手的拇指,有什么瞬间被点燃了,心中立刻烧起了熊熊烈火。我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武月的手,武月并未马上挣脱,直到我凑过脸颊想亲吻她的嘴唇时她才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杯子,匆忙走到门口。
“我去刷杯子,你洗个澡吧。”武月神态慌张地说道。
“对不起。”我说。
武月没有吭声,默默地打开门离开了。我眼望天花板呆坐了一会,之后信步来到厨房,武月正站在水池前低头沉思。
“啊,水热了,可以洗了。”武月发现我走近她,回过神来说道。
“谢谢。”我说。
“我就在院子里乘凉,洗完叫我一声。”
“好。”
武月撩开门帘,原地驻留了几秒钟才毅然离去。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进入浴室,磨磨蹭蹭地脱去衣服,扳动莲蓬头的开关,热水顿时雨一般倾泻在我的背上,耳边充斥着“哗哗”的水声,伴着这杂乱的BGM,脑中浮现出无数朦朦胧胧的轮廓,一切仿佛都被一场瓢泼大雨所笼罩。灰暗的角落,武月赤身裸体微笑着面向我站立。她的身材饱满匀称,一对丰硕的乳房垂于胸前,质感十足,她的入口处有浓密的毛丛,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一看便让人兴奋不已。这样一个完美的胴体,她的灵魂却不属于我。我的世界因武月而边缘化、模式化,任何事好像都已重复了成千上万次,且将一直重复下去,直到以我为中心的世界彻底崩溃瓦解为止。
意识重返现实,我握住高高勃起的阳物,闭目合眼一边联想武月的裸体一边手淫。在即将一泄而出的瞬间,我突然住手了,我无法想象着一个仅存性感的躯壳射精,那委实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迅速洗完澡,穿上衣服,厌恶地逃离了雾气蒸腾的浴室。
天已完全黑尽,门灯昏黄的光线稍稍照亮了石榴树的叶子,蟋蟀的鸣叫声在四周环绕,“舒伯特”和其他小鸡小鸭统统被赶回各自的窝,院子一下变得沉静了许多,空中若隐若现的漫天星斗更为这温馨的夏夜平添了几分神秘感。武月纹丝不动地端坐于院中央,姿态恍若来自一副古画中的窈窕女子,她仰望星空,仿佛正等待着星辰的陨落。
“真凉快。”我在她身旁小声说道,似乎不忍打断她的遐想。
“水还合适?”武月把视线挪向我,问道。
“恰倒好处。”我说。
“我也去洗个澡,等我。”武月站起来说道。
一直都在等你。我想道,但没说出口。武月走后,我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默默地吸烟,烟灰随手弹在地上。灯下飞舞着白蛾和蚊子,偶有微风拂过脸颊,远处传来狗的吠声,几个人经过门外时听到了他们简短的对话和嬉笑声,继而渐次消失。吸罢五支烟,我蹲在菜地前仔细观察小小的菜叶,不知不觉裸露的胳膊竟被蚊虫叮咬了三四个包,皮肤开始阵阵作痒,我不耐烦地使劲挠了挠。细细一琢磨,倘整个夏天都未让蚊子叮咬过,便也失去夏天应有的独特韵味了。于是,我充满感伤地怀念起那些已然成为过去的夏日情景——夏日的知了,夏日的雨味,夏日的湖水,夏日的树荫……
“那里种的是夏季萝卜,前些天刚刚种的,一个多月就会长成了。”身后募地响起武月温柔清澈的嗓音。
“你自己种的?”我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脚有些发麻。
“阿川帮忙种的,因为阿山在城里上学,平常我和父亲没少受他的照顾。”武月散着头发,发线深处荡漾着洗发香波的味道。
“你们在这里靠什么生活,我是说经济来源。”我问道。
“托阿山他们兄弟俩帮忙,我和父亲种了些菜,有集的时候就拿去卖,父亲也有一部分以前攒下的存款,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武月说着往梯子那边走去。
“觉得快乐就好。”我边说边跟了过去。
“嗳,上去吗?房顶。”武月停在梯子前悄悄地对我说道。
“上去?”
“嗯,能离天空更近些。”
“你爸爸不会生气吧?”我担心地问。
“小点声他不会发现的。”
“那好吧。”我答应道。
武月听罢莞尔一笑。
我们先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平坦的房顶并肩而坐,共同沐浴在耀眼的星光下。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美的星空了。”我感叹道。
“看久了好像所有星星都要掉下来似的。”武月凝视着夜空说道。
“星星也怪不幸的,要靠太阳才能使人们察觉它的存在。”我说。
“有的星星能自己发光啊。”
“有吗?”
“嗯。”武月肯定地点点头。
“今天我很高兴,见到了你,喝了你熬的绿豆汤,品了你沏的茉莉花茶,听了你演奏的钢琴曲,又见到了如此美丽的星空,真是三生有幸。”
“我也是,给你端了绿豆汤,盛了米饭,泡了茶,弹了钢琴,简直跟做梦一样。”武月低着头,羞怯地说道。
“此话当真?”
“从来没骗过你。”她望着我说道。
“果然能言擅道了许多。”
“讨厌。”
“那个叫阿山的人……喜欢你吧。”
“为什么这样想?”武月疑惑不解地问。
“直觉。”我答。
“奇怪的直觉。”
“奇怪是奇怪,可很准确。”
“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惟独猜测你的心事时我的直觉派不上用场。”我说。
“我想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武月小声细气地说道。
“这个我怎么可能猜得到呢。”我皱紧眉头苦笑着说,心里却感到一丝欣慰。
“但我万万不能靠,个中原由我也搞不清,一旦靠了就无法再移开了。”
“因为永远无法移开而连靠都不敢靠?”
“嗯,害怕,恐惧。”说着她抿了一下嘴唇。
“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啊……”我被武月的话弄得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好了,就像现在这样,一直保持下去。”
“人若总停在一个状态迟早要厌倦的。”
“我是不怕那类倦意的。”武月信心十足地说。
“我最近老是感觉在重复做同一件事情,时时刻刻都厌烦着人生,没意义啊!”
“人生本来就是种自转不休的东西。”
“说的我都想哭一鼻子了。”
“多久没哭了?”武月问。
“好几年了吧。”我答。
“心情压抑还是哭出来的好些。”
“再难过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越说越想见你哭了。”武月微笑着说。
“会为你哭的,或许。”我也抱以笑容言之。
“我常常考虑,活着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呢?亦或悲伤也是某种快乐?像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啜泣、寒冷的冬天边吐着白气边等待身后的恋人追赶上来一类的事情难道不是一种美吗?为了这种美,我才会感到活着的……不,呼吸的乐趣。”
“是啊,你很擅长观察细微的小节,适合写作,我就不行,完全不能集中精神去留意这些琐事。”
“我很喜欢文学营造的那种气氛,但写作恐怕……”
“试试看,到时我会做你第一个读者。”
“谢谢……我在那座城市里还有你,我并没有彻底脱离它,如果彻底舍弃了那座城市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说,夜幕下武月的样貌更加楚楚动人,惹人疼惜。
“藕断丝连的恋爱,对故乡深深的留恋,绝对够的上一本小说的题材了。”我笑道。
“后天你就回去?”
“第一次来不好住的太久。”我说。
“下次见面已经是冬天了,嗳,到时一定要多留几天。”
“好。”
“不早了,睡觉吧,明天早点起,在乡下人们好像不怎么睡懒觉似的。”
“知道了,公鸡一打鸣就起床。”
“倒不用那么早。”武月一面站起来掸屁股上的灰尘一面说道。
“今天和你说的话仅仅是我心里的十分之一。”我扬头看着武月说道。
“我想听剩下的十分之九。”武月说。
“如果时间足够……”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她打断我说道。
“听起来像有钱人。”我说。
“对,百万富翁。”

从房顶下到地面,我和武月先后折回寝室。时至十点,夜色像被墨水浸染的宣纸一样逐渐扩散,随着夜晚变得厚重而深邃,窗外各类昆虫的鸣叫声也更加嘈杂起来,仿佛在呼唤黎明的到来。我给随身听换上新电池,赤膊躺在床上,边听甲壳虫的《昨天》边读《雪国》。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
便是雪国。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

于是,我的思绪也跟随那列火车进入了无边无垠的雪国。虽是夏季,心头却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看到岛村在火车上遇见叶子那一段,我将书打开倒扣在手边,扭头望向漆黑的钢琴。我猛然了解到,武月渴望依靠的只是肩膀罢了,她惧怕的也只是依靠肩膀这一动作,归根结蒂,她所希求的以及她所恐惧的统统不是我的肩膀,而单单是“某人”的肩膀。尽管武月欺骗了我,可我对她仍怀有强烈的自责与内疚感,无论如何,造成武月这种矛盾心理的人是我,倘我能违背誓言提前拆开那封信,或许会留住武月亦未可知。但她离开已成为现实中的事实,再不容更改。想到这,如潮般的悔意骤然袭来。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走,
她没有说。

甲壳虫唱罢《昨天》,我摘下耳机,拿起书默读了几页《雪国》,尔后熄灯睡觉。半睡半醒间,我猜测着武月的梦,同时也预知着自己的梦。我的精神究竟是即将进入梦境还是脱离梦境进入现实,我不得而知。总之,当梦(现实)的触角将我紧紧缠住往现实(梦)的方向拖拉时,疲惫不堪的灵魂确实脱离了什么而进入了什么。我尽情体会着重生的快感,然而瞬间的快感过后,残留下来的是深海般的迷茫与惶恐。那晚,我终归没能于梦(现实)中邂逅武月,因为我在梦(现实),她在现实(梦)。

未完待续......

想加入动画电影《山鸟的风花》制作委员会的请加QQ群1067312,目前正在进行剧本、机械以及背景的设定工作。
《山鸟的风花》早期汽车设定组图(机械设定/mseraser):
早期汽车,基本结构直接源于马车,减震机构效率低下,重心较高,稳定度很差,且锅炉、汽缸、曲柄等部分均暴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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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4楼 发表于: 2006-11-12
饿...
这算还原自我么- -||


ねえ、何だっけ 探していた 物
あれは、そうね いつだっ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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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3楼 发表于: 2006-11-09
谢谢支持~因为杂志风格的调整,所以《菖蒲札》停载了,我现在在写新的小说,所以菖蒲札第六札更新的很慢,不过早晚会更新出来的~
PS:新小说有一个是BL向的,请期待。。。

作家很忙,拒绝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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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2楼 发表于: 2006-09-24
哎~~记得有人说在《小说贩》上连载了这篇小说,记不得是谁了 原来是楼主呵呵

我都买了 不过有第有本放在家没看 有本丢在飞机上了。。。。

正好丢了第一和第5话,现在可以补回来看了呵呵~~

对了,是不是没在小说贩上连续刊登啊?还没写完是不是?

加油~~写的不错

目的地がないこと もう怖くなくなってきた
この旅の果てに何があるのか分からない
もしかしたら 何もないかもしれない
それでもいいと思った 
とにかく今は前に進もう そう思っ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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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1楼 发表于: 2006-08-01
支持下

今次很长啊 好象隔了好9才看到新连载

顺便 插画真不错啊

永远的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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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0楼 发表于: 2006-08-01
我只想說........... 你快點寫吧...................

順: 我就知道不能看連載的東西... 嘆...

[醒目]漫游逆天委员会开始招人! 點擊進入!

孔子曰: 打架乃用砖呼, 不亦乱呼. 对准一个地方使劲呼, 呼不着再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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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9楼 发表于: 2006-07-31
继续支持下某树^^

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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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8楼 发表于: 2006-07-31
抱歉,去上海也没有搜寻到《小说贩》,不过好在依然能在你的Blog和这里看到你的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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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7楼 发表于: 2006-07-31
[原创超长篇小说]《菖蒲札》(第五札-附插图)
文/阿杲 图/KALLA

第五札





林海:
谢谢你的信。
你走后,我的生活仿佛又回归到原先的状态,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天气仍旧忽晴忽雨,如同人的心情一般。“舒伯特”的精神倒还不错,总是神气活现的,有时我宁愿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动物,可又担心即使变成动物该遗忘的还是无法遗忘,该抛弃的还是不能抛弃,落个得不偿失的下场,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表达对你的感激,惟独这个请别嫌我罗嗦。有一段时间,大概是我刚刚离开北京来这里后不久的一段时间吧,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所有人、乃至被世界冷落了,这真是自私透顶的念头啊,可没办法,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往往变得只会顾及自己而忽略他人的感受。我也不例外。诚然,这个时候向你倾诉我的痛苦也是自私的做法,想必你承受的痛苦要比我多好几倍,在你来找我时,我看到你的那双眼睛后就对这点确信无疑了。痛苦人人都有,但我想,我们的痛苦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至少有那么一部分是息息相关的,但愿我没有自作多情。
对于我的不辞而别,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不能面对着你,告诉你我接下来计划怎么做、走怎样的路,那样一来你势必会加以劝阻、安慰,因为我并非一时兴起才决定离开,而是挣扎了很久很久,假如你当时讲了挽留的话,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亦会付诸东流。以我的情况来看,你我之间是需要距离感的,请原谅我这么说,我想尽可能做得绝情,却苦于无法绝情到底,所以才留下了那封信。我既希望你提前打开看一看又非常惧怕你那么做,不论你看与不看我都是恐惧的,这点请相信我。这些日子,我只消稍微不注意恐惧感便会蔓延全身,我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失去你吗?不知道。我惟有用什么都不了解的态度去面对今后的人生,惟其如此,我才能活下去。
你大概被弄得一头雾水糊里糊涂,其实我的性格你应该清楚,总喜欢钻牛角尖,或者叫别的东西牢牢套住脱不了身。我是病态的,例如走在街上和陌生人面对面互相躲闪,他往左我也往左,他往右我也往右,随后那个人烦躁地嘬了嘬牙花子,这种事谁都经历过,太平常了,只是一瞬间而已,可我会因此别扭好几天。我想不通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对我表示不满呢?为何不是我首先对他表示不满?看来生活的关键在于速度,谁越快谁就能占据上风,不至于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然而,我伤害了你,这是我唯一一次伤害了其他人,并且伤害得这样深,对不起。和在乎的人分隔两地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一刻不离地相互陪伴同样是种折磨(对我而言),那么索性选择结束,我会这么想完全是为了你好,我这样的女孩不值得你付出太多宝贵的事物,左思右想之后,我怀着还想见你的心情不辞而别了。这不是单纯的矛盾,矛盾中还存在矛盾,而矛盾的矛盾中依然有矛盾,归根结底,我的世界是无数矛盾的线组成的一团乱麻。
但是,你来到小城以后,我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尽管想着“痛苦那玩意让我独自承受就好了”,我的所作所为却彻底违背了这种意愿。前面也写了,你我的痛苦注定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无论我怎么做,痛苦的都是我们两个人。想到这儿忽然觉得很幸福,幸福过后又感到隐隐的痛楚。我这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真的。我不奢望你能救我,听从命运的安排,顺其自然吧。

昨天到现在一直阴天,雨却死活下不来。阿山今天一大早就返回北京了,我和他还有阿川度过了两个星期的快乐时光,他家的猫生了四只小猫,原本打算养一段时间再送我一只,但我已经有了“舒伯特”它们,而且每天被家务事弄的手忙脚乱,便不太情愿地拒绝了。阿山让我给一只小母猫起名字,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果然叫“橘子”比较顺耳,理由是我最喜欢吃橘子。假如是公猫的话大概更伤脑筋,不晓得你会为它起什么样的名字?记得你比较喜欢狗。



这里的生活很舒服,不必在意那么多事情。吃完晚饭搬把躺椅倒在院子中央,看太阳缓缓西沉,星星慢慢占据夜空,热的话就煽扇子,舔没什么味道的冰棍,渴了沏茶喝,饿了吃苹果。矮墙外若传来狗吠声,我便随意想象狗的样子:大黄狗、小黑狗、骨瘦如柴的狗或者脏兮兮的流浪狗……有时和父亲一起坐一会,聊聊天,感觉也很温馨、亲切,但最后剩在黑暗中的多半只有我自己。景致是一样的景致,心境却早已与往日截然不同。我不得不去怀念少年时代的夏日黄昏和夜晚,怀念那股淡淡的油烟味道,那群游玩归来的男孩,那簇吐露芬芳的牵牛花以及那片宁静舒缓的虫鸣,写到这儿,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明白,一个人之所以会怀念某段时期的光景,是因为那段时期陪伴在周围的人们——他们的笑脸、他们的眼泪、他们的话语无不装饰着一段段普通的时光,使之变得伤感、眷恋。我始终觉得时光充其量算是一种味道,时而酸甜,时而苦辣,时而香气扑鼻,时而恶臭熏天。谁都清楚时光无法倒流,一旦逝去,我们能做的惟有回忆,回忆无论好坏都是绝对美丽的,即使再伤心的往事,多年后浮上脑际也会微笑着哭泣。然而,不管如何刻意追求过去的氛围,我的心境也永远回复不到原来的状态了,悲哀是悲哀,可人生还要继续运转,我早晚又要回头追寻目前的生活吧?归根结底,若想过完毫无悔恨的一生,就得完全领悟 “活在当下”这四个字的意义,难啊,至少对我来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又开始唠叨了,抱歉,一说起时光,我就有扯不断的话茬。
刚才打雷了。



前些天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坏掉了,车胎扎了个大洞,阿山和阿川帮忙修了半天,你争我抢的像两个小孩子。修完车,我们绕着村子兜了半圈,去了河边跟麦田,晚上一起回我家吃饭。阿川提议爬到房顶上边吃边看晚霞,于是我做了个吊篮叫阿川先拿到屋顶,再把饭菜放进篮子里让他拽上去,然后三个人悠哉悠哉地谈天、吃饭。中途由于我和阿山一直热火朝天地讨论文学,阿川死活插不上话,气鼓鼓地回家去了。晚饭吃的扁豆跟蒜苗,吃饭看晚霞的时候想起了你,想起那晚咱们在屋顶仰望的星空,事实上很多事,即使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常常会令我想到你,这是为什么呢?不是明知顾问,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书的话除了《雪国》推荐你看《飘》,你该听说过这本书吧?就是那部《乱世佳人》的原作,也许对你这个从不读书的人来说写得太长了,但除此以外再想不出更合适的,抱歉。
好了,这就去弹两首曲子,再见。

武月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附: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
八月底,整整一个暑假没见的室友纷纷返京,他们有的家住海边,皮肤被晒得黝黑,一笑则露出两排雪白雪白的牙齿,显得极不协调;有的大谈特谈自己在家乡新交的女友,涉及的话题从心理到生理无所不包;还有的尚未由暑假的愉快气氛中完全调整过来,因而变得垂头丧气、沉默不语,脸色也难看得可怕。至于我,多少比原先精力充沛了一些,大伙都对此表示不可思议,还结结实实地奚落了一番。宿舍依旧是原来脏乱不堪的宿舍,人依旧是原来杂七杂八的人,总而言之,在一片沸沸扬扬的喧闹声中,属于我的大学二年级生活正式开始了。
九月初收到武月的信,信纸中夹有一片紫色的菖蒲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武月在信里没有提及关于菖蒲花的来历,所以我猜想她是在霏霏细雨中摘的。这封信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心里就越觉得孤独郁闷,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吐出不来似的,最后索性收进抽屉,连碰都不敢碰了。
我去学校附近的音像店买了一盘李斯特的钢琴曲,每天用破旧的随身听来回播放,从早听到晚,边听边联想武月修长的手指与黑白相间的琴键。没过多久,听腻了李斯特,又买了一盘德彪西的磁带,无论怎么听都毫不厌倦,一段时间,我便像着了魔一般喜欢钢琴曲。九月中旬,我年满二十岁,春雪送给我一台松下CD随身听和一大堆唱片,几乎全是旋律舒缓,疾徐有致的钢琴曲,很容易就能将聆听的人带入某片宁静的想象空间,春雪说,音乐也需要想象力。
随着季节渐渐入秋,我与春雪的接触慢慢频繁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也日益熟识。我并未隐瞒自己认识陈星这件事,春雪得知后只是要求我在学校里暂时装作陌生人,见面时别打招呼,我答应了她。下课后,我们约在离学校一站地远的拉面馆吃饭,去电影院看电影,逛街,她教我吹泡泡,我帮她拎东西。我在新华书店买了分为上下两册的《飘》,春雪说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书中描写的爱情故事,并且对我会阅读此书表示非常意外。她则买了两本关于战地摄影和研究纳粹的书。
国庆节期间哪儿都人山人海的,我便窝在家里看小说听音乐,这种氛围难免令人产生置身远古雨林的错觉。飘零的雨雾静悄悄地滋润着松软的土地,巨大的热带植物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眼前的景致一片朦胧,我不停地朝前走,越走越深,外界杂沓的脚步声渐渐消匿于身后,雨声依稀可辨,最终脑袋中只剩下哗哗的声响,如同一台突然失去信号的电视机发出的动静。前方没有人等我,我也没有寻找谁,只是走。
我宁愿相信一切只是一场徒然的梦魇,何苦在一派秋高气爽的十月间走进什么虚幻的原始密林思考自己是否孤独的问题,孤独是人的本质,所谓本质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但确实存在的玩意,倘若死命揪住不放肯定会被搞得晕头转向甚至精神错乱。我强迫意识回归相对简单一些的现实生活,收拢思维的分支,竭力一心一意地做每件事:看书时看书,吃饭时吃饭,悲伤时悲伤,快乐时快乐。
惟其如此,人生才算人生,青春才算青春。

假期结束没多久,春雪说想请我去吃西餐,两人约在星期六中午见面。餐厅位于西城区一个繁华商业街,名字十分饶口,光听店名就足以让很多普通人望而却步,总之价钱一定贵得离谱。约会当天我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在周末清晨下楼散了散步。秋风习习,我只穿了个薄外套,故感到一股寒气不断扑打着胸膛,鸟儿的啁啾在空寂的楼群间回响,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年轻男人正绕着小区的甬道慢跑,初升的太阳为花园里的花草增添了一抹暖黄,晶莹剃透的露珠映射出这个世界的另一番景象,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纯净。
我到常去的小店吃了早点,然后坐在马路边的椅子上抽烟,看过往的车辆、行人,城市仿佛苏醒一般渐渐热闹起来,虽不如平时喧哗,却仍旧熙熙攘攘。抽罢三支烟,我原路折回家,中途买了份《北京晨报》,看也没看便往客厅茶几上面一扔,父母还在睡觉,周末时他们九点多才起床,于是我倒了杯热水,回自己的房间趴在桌子前继续读《飘》。读了十几分钟,忍不住又把武月的来信翻出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心情一如既往地变得复杂而沉重,我捏起那片菖蒲花瓣,放在鼻端闻了闻,味道已没有原来浓郁了。
十点半,我跟父母打了声招呼,随即套上外衣撞门离开。户外秋高气爽,阳光温暖而惬意,公共汽车上的乘客摩肩接踵,你推我搡,大多是出去游玩的年轻人,我站在车厢的边界,望着车窗上明晃晃的光线与光线中穿插而过的街景,心如止水。惟独长安街的天空很蓝,似乎突然多了一个大锅盖扣在几缕淡淡的白云间,目睹如此景象,我忽地意识到这座城市竟是一处极端得近乎病态的聚集地,环境造就思想,恐怕居住在此的人也尽是些异常极端的人吧。
下了车,我径直穿过熙来攘往的商业街,来到春雪指定的西餐厅,餐厅里装潢高档,环境幽雅,用餐的人举手投足无不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不知从哪儿流淌出陌生的异国旋律,音量恰倒好处,其间夹杂着窃窃私语般的谈话声,相对于我所熟悉的餐馆,这里静得未免有些离奇。我怯生生地四下寻找春雪的身影,这当儿,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刀叉敲打盘子的声音,惹得很多正在用餐的客人都一脸困扰地扭头张望,我跟随响声找到春雪坐的位子,她止住噪音,拿着一把西餐刀冲我抡了抡,示意我过去。
“不好意思,因为我妈妈呆会还有事,所以先陪她吃了点。”春雪抱歉道。
餐桌上铺着干净整齐的桌布,桌布上放着牛排、海鲜沙拉、瑞典肉丸和西红柿凉汤,春雪对面坐着一位穿着讲究、相貌出众的女人,看样子有三十多岁,乌黑的头发卷卷的,她见我来了便轻轻放下刀叉,用手边的白色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耳垂上两个长长的耳链随她的肢体动作微微晃动着。



“这是我妈妈,他是我同学,林海。”春雪介绍道。
我们互相打过招呼,春雪让我坐在她身边,她叫来服务生,我要了七成熟的牛排和一扎艾斯特黑啤,春雪又要了一份意大利面条和一杯冰柠檬茶。
“真没办法,这孩子就是爱干些让人为难的事,让你看笑话了。”春雪的妈妈说,语气中丝毫不带责备的意思,她的声音极其赋有磁性,听起来感觉很柔和。
“什么啊?我怎么了?”春雪害羞般的辩解道。
“在这种餐厅使劲敲餐具,还不够为难吗?”她虽然这么说,但白皙的脸上却挂着亲切的微笑。
“没关系,已经习惯了。”我客气地说。
“谢谢。”春雪说完在桌子底下狠命踩了我一脚,我皱着眉头忍住疼痛,装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林海有什么爱好吗?”春雪的妈妈问道。
“啊……倒也……”我吞吞吐吐地说。
“他喜欢看书,还有钢琴曲的赏析。”春雪抢着替我答道,我诧异地扭头看了看她。
“不错的兴趣,都看些什么书?”她继续问道。
“他现在在读《Gong With The Wind》.”春雪说,我完全插不上嘴。
“让林海也说几句话吧。”她妈妈笑着替我解围道。
“我又没拦着他。”春雪忿忿不平地说。
“《飘》……很多女孩子喜欢看,我年轻时也看了好几遍呢。”
“女孩子看完一般都向往书里的爱情。”春雪说。
“你不是没看过《飘》吗?”我问。
“我才不看那种东西,我喜欢杰克伦敦。”
“杰克伦敦是谁?”我问。
“一个打吗啡自杀的作家,亏你还爱看书……”春雪说。
“我什么时候……”话说到一半,春雪又偷偷踢了一下我的踝骨,疼得我眼泪差点流出来。
“林海为什么喜欢《飘》?”春雪的母亲笑了笑,问。
“嗯……谈不上喜欢,只是别人推荐的,最近想看书又不知道看什么……”我觉得自己回答得颠三倒四。
“我一直叫小雪读《傲慢与偏见》。”
“我讨厌女人写的小说,要么无病呻吟要么叫屈喊怨,拜托不要再讨论文学了,还有,别当着外人叫我小雪……”春雪不悦地说。
“好了,我该走了,林海,不好意思,你们慢慢吃,下次来家里再好好招待你。”说着,她拿起身边的女式皮包,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
“赶紧走吧,别让男朋友等急了。”春雪调侃道。
她听罢只是莞尔一笑,朝我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餐厅。
“你妈妈真年轻。”我说。
“快五张的人了,还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真受不了她。”春雪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越是上了年纪才越在意外表吧。”
“是么……”她歪着脑袋对我说,“对面没人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未落,我赶紧坐到了她的对面。稍顷,牛排、意大利面、啤酒和柠檬茶都上齐了,服务生必恭必敬地询问后撤走了空盘子,身旁传来一阵女人尖细刺耳的笑声,同样惹得众人频频观望。音乐依旧舒缓、恬静,让人联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风光,眼前出现一位坐在木屋檐廊前藤椅中的女孩,她脚下趴着一只棕色牧羊犬,女孩和狗一起目视前方一望无垠的草原,风忽然将女孩的白色帽子吹到了半空中,狗噌地从地上蹿起来,冲着越飞越高的帽子乱吠一通。帽子仿佛与白云融为了一体。风渐渐停息,帽子摇摇摆摆地落入草丛。某个少年骑马归来,他跳下马背,弯腰捡起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拔腿朝女孩奔去……



“喂喂,你喜欢这种地方吗?”春雪边吃意大利肉酱面边问。
“啊?”
“这里,喜欢吗?”
“坦白讲,不怎么喜欢。”我喝了口啤酒,味道勉勉强强。
“我也是,这种餐厅简直是以锻炼人的忍耐力而经营的,这儿的人哪个没有在忍耐?在这里装得人模狗样,换个地盘还不是嗯嗯呀呀地扭动身体。”她不屑一顾地说。
“扭动身体?”
“没错,摆出各种奇怪的变态姿势,不过话说回来,这世界何尝不是让人忍耐的场所呢?”
“有些时候是不得不忍耐的。”
“不得不释放的东西也是有的。”
“什么啊?”我插了块牛排送进嘴里,呜噜呜噜地问。
“自己去体会吧。”春雪说完呼啦呼啦地吃起面条。
“你妈妈去见男朋友?”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我父母可是很恩爱的。”
“真令人羡慕。”
“你父母不恩爱?”
“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春雪说。
“啊?”我吃了一惊。
“但从我记事起她就是我妈妈了,亲生母亲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听说是晚期胃癌,发现到去世还不到四个月。”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傻瓜!伤哪门子心啊!我对她的记忆一片空白,从相片上知道自己是被这个女人带到人间来的,然后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如此而已……我是不是很冷酷?”春雪担心地问。
“冷酷……”我承认道,“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总不能让我为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痛苦郁闷吧!老实讲,‘要是她没死该多好’的想法也无端冒出来几次,每次都立刻提醒自己别蠢了。”
“的确,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人能做的只有顺流而下,如果逆流而上,恐怕就会和铁达尼号一个下场。”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情达理?”春雪问。
“是消极吧……”
“消极指的是本该逆流而上却顺流而下的人,咱们只是在应该顺流而下的时候顺流而下、应该逆流而上的时候逆流而上罢了。”她像说绕口令似的解释道。
“那倒是,想得开的人往往长寿。”我说。
“钻牛角尖的家伙肯定容易死翘翘,再说她对我很好,和亲生母亲没什么区别,我喜欢她。”
“我始终对自己的父母喜欢不起来,倒不是说讨厌,没有任何感觉,他们是父母,我是儿子,他们养大我,我孝顺他们,就是这种关系。”
“沟通太少造成的,这是年轻人和上一辈永远的悲哀,我家倒还好些,可总觉得他们不够关心我,尤其是我爸爸,虽然忙得昏天黑地时也会打来电话草草说上几句话,无非什么好好学习啊谨慎交友啊注意饮食啊之类的,全都是车轱辘话,和我希望的东西截然不同呀,有时甚至会憎恨他们所谓的工作,之所以和妈妈还算有的聊,大概是因为她首先把我当成了朋友。”
“曾经认为自己做了父母百分之百能和孩子成为朋友,现在彻底丧失自信了,如你所说,那是永远的悲哀。”
春雪咯咯笑了两声,她放下叉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柠檬茶,说:“你考虑得还真遥远,孩子吗……我不想结婚也不打算当未婚妈妈,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累赘。”
“一个人不寂寞吗?”我吃光盘子里的牛排,擦了擦嘴,问道。
“还好,对我来说除了自己再喜欢一个人太累了,万一喜欢的是一个混蛋的话,更累。”
“混蛋?”
“男人都是混蛋,一群食肉动物。”
“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可是食草的。”
“还真没看出来。”春雪轻蔑地说道。
我嘬了下牙花子表示遗憾,信誓旦旦地说:“骗你干嘛。”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下午陪我出去吧,你的今天卖给我了,价钱就是这顿饭。”
“啊?去哪?”
“先去干点善事。”她说。
“什么善事?”我糊里糊涂地问。
“去了就知道啦!”她摆摆手,说道。

吃罢饭,我们休息片刻,春雪叫来服务生结了帐,然后单肩背起双肩书包,带我走出餐厅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载着我们在繁华的城市之间左拐右拐,车上的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放交通台的节目,我和春雪一人将头歪向一边,缄口不语地望着车窗外的街道。车子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我们抵达了前门一带,春雪付了车钱,两人下车继续步行前往目的地。初秋午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暖意,微微泛黄的树叶还未开始飘落,与一排排红墙碧瓦相互映衬,呈现出几块格外惹眼的色彩。大街小巷人声鼎沸,拥挤不堪,我和春雪买了两串糖葫芦,边走边吃,红红的山楂又酸又甜,好吃极了。春雪的嘴角粘着冰糖渣,我提醒她擦干净。
吃完糖葫芦我们随手把签子丢在地上,接着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两侧堆满各种杂物,阴暗潮湿的公共厕所散发出阵阵臭味,地上扔着一只破烂的女式拖鞋,偶尔有坐在门口马扎上的老人朝我和春雪投来好奇的目光。两个小孩在踢足球,我们躲闪着穿了过去,寂静的胡同里传来陌生的歌声以及鸟儿若有若无的鸣啭。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啊?”我终于抑制不住了。
“快到了,我又不会把你卖了,怕什么。”春雪说。
“得得。”
话音刚落,春雪忽地拐入胡同右侧的一个门,我则紧随其后。走过一段石板铺成的曲折漆黑的过道,我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四合院,院子里种着一棵枣树,树荫下公用洗手池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水珠滴答滴答落入不知是谁家的塑料盆中,斜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鸟笼子,一只八哥在笼子里振振有辞地说着叫人费解的话。春雪打了个喷嚏,踱到一户人家门前,敲了敲木头门,无人应声,于是她又使劲扣了扣。
“谁呀?”一个颤颤悠悠的声音问道。
“是我,奶奶,春雪。”春雪应道。
“谁?”
“是我!春雪!”她嚷道。
“哎……来啦……来啦……”
言罢,我听见穿鞋和走路的动静,过了半天,门才吱地一声被打开。门里站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满脸皱纹,身材瘦削,身高足足比我矮一头,穿一件薄毛衣,外面套一件灰色棉坎肩,底下是一条黑色布裤。她寒暄着把我们让进狭窄阴暗且弥漫一股怪味儿的屋里,洋灰地上洒有一摊水,方桌上用报纸盖着中午吃剩的饭菜,墙皮像是患了某种皮肤病脱落得很严重,已有年头的电冰箱上放着一个相框,黑白相片里一对年轻男女表情呆板地目视前方。
“您吃完饭了?”春雪关上身后的大门,问道。
“嗯?”老太太做出没听清的姿势,脑袋往旁边一侧歪了歪。
“吃了吗?”春雪扯着嗓子说。
“吃了吃了,你们吃了吗?没吃还有剩的。”老太太面带笑容地说。
“我们吃过了!”春雪依然抬高音量说道。
“怎么回事?”我窃窃私语地问道。
“她耳背,文化大革命叫红卫兵打的。”春雪说。
“不是问这个……她是谁啊?”
“张奶奶呀。”她理所当然似的答道。
“张奶奶是谁?”
“哦,忘了跟你说了,这是我们公益小组的活动,陪聊,今天下午轮到我了。”
“这种事情早点说嘛!”我埋怨道。
“怎么?你不乐意陪老人家聊天?”
“完全没那回事。”
“太好了,我不喜欢陪老人家聊天,那今天就都交给你了啊。”
“别……”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见。”这时张奶奶开口了。
“奶奶!这是我们新加入的组员!叫林海!今天叫他来体验体验学习学习,让他跟您聊吧!”春雪凑到张奶奶跟前大声说道。
“哎……哦……来,坐这儿,小伙子。”张奶奶听完摆手招呼我过去。
我迈过地上的水,慢慢悠悠地走到饭桌旁的一个圆椅子边,坐下时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张奶奶坐在床头,她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但目光一点也不浑浊,反而充满了奇异的光辉。她将皱纹密布的双手放在膝头,手虽不大却显得厚实粗糙,她的坐姿是一个女人的坐姿,镇定自若,从容不迫。从她身上散发的沧桑感占据了整个不到三十平米的房子,使我不经意间开始联想起这位老太太年轻时的往事。
她或许出生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童年受尽了战火的洗礼,经历了我所没经历过的,忍受了我所不能忍受的;十九岁时她为了见长久以书信保持联系的恋人,辗转来到南京,两人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日子。一天,恋人告诉她,南京已不是原先的南京,他必须坐船到台湾去,他答应安排妥当一定会回来接她,她说等他。恋人走后,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边让自己适应这些变化一边夜夜期盼着恋人的归来。然而,一年的时光逝去了,两年的时光逝去了,三年的时光逝去了……直到十年的时光悄然逝去,恋人依旧杳无音信。她不相信现实的种种,她从没放弃过与他重逢的信念,十年如一日。
某个夏日的午后,她邂逅了一个比她年轻的男子,两人成了朋友。她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男子听,男子深受感动,渐渐被眼前这个感性的女子所吸引,无法自拔地坠入了爱河。又过了几年,女子终于掩饰不住寂寞的心情,嫁给了年轻男子。婚后他们搬到北京,生活幸福自是幸福,但女子仍然怀着一丝期盼的心情等待着恋人的消息。她的丈夫死于文革,她也险些由于不堪侮辱而自戕。她没有选择再婚,她知道自己对恋人的思念对于婚姻的双方都是痛苦的,她了解别人所不了解的孤独,并且将这种孤独深深地埋藏进内心,在余下的生命中孤芳自赏。
电冰箱上留有她和年轻男子的相片,表情呆板,却韵味十足。如今,她在这间小屋子里与两个大学生相处,费力地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而她真正期待的东西,却从来不曾出现过。
“你家离这远吗?”张奶奶亲切地问道。
“嗯……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
“奶奶问你家离这儿远不远!”春雪坐在饭桌另一头的椅子上重复道,“想什么哪?你,奶奶!他也耳背!”最后几个字她故意提高了嗓音。
我回头朝春雪露出一个可怖的表情,张奶奶咯咯地笑了。
“不远,还行!您中午怎么不睡午觉啊?”我问。
“呃,最近精神不错,不累,想多说说话儿。”张奶奶说。
“那个……我给您倒杯水吧!”
春雪在后面嗤嗤地笑个不停。
“不用了,谢谢,你是不是春雪的男朋友?”
“不是!”我和春雪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
老太太又笑了,嘴里念叨着:“知道了知道了。”
“算了,还是我来找话题吧……”春雪无奈地说,随即抬起一只胳膊指着电冰箱上方问道:“奶奶,那张照片里的帅哥是您老伴吗?”
“是呀,死了有十好几年了。”
“爷爷是什么样的人?”春雪问。
“一个倔老头子,永远有理。”
“那您是怎么认识他的?”春雪继续问道。
“我们都是从农村来北京的,从小就认识了,后来经人撮合就结了婚,那会儿我们在这方面考虑得不如你们年轻人多,只希望找个大体合适的人赶快嫁掉,生个孩子,好象是做给别人做给父母看的一样。”
“您这个还算自由恋爱,农村不是还有很多包办婚姻娃娃亲一类的事么?原来是青梅竹马,真浪漫啊。”春雪羡慕地感叹道。
“我记得他小时候老欺负我,村里就属他最淘。”张奶奶津津有味地回忆道。
“大家一致认为假如一个男孩子经常欺负一个女孩子,那他肯定是对这个女孩有好感,是吧?林海。”
“或许,也不是绝对。”我说。
“笨蛋,你就说是不就好了……”春雪小声骂道,“算了,去给奶奶倒杯水。”
“是是……”说完我起身去拿墙角的暖壶,倒了杯热气蒸腾的白开水放在桌上晾着,然后塞好暖壶塞子,盖上盖子放回原处。一缕缕白烟宛如火苗般升腾、跳跃。
“后来呢?奶奶。”春雪翘起二郎腿,颇感兴趣地问道。
“后来呀……结婚没多久发现我生不了孩子,他没发脾气也没责怪我,可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被他父母知道以后跑来大闹了一场,还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我气得回娘家哭着诉委屈,结果我娘家人又跑去他父母家吵了一架……他夹在中间只能两头陪笑脸,想想真难为他了。”
“爷爷真伟大,林海,要是你老婆不能生孩子你会不会找别的女人?”
“不知道,你别老往我身上联想成不成?”我生气地说。
“行……搞不好是你不能生孩子……”
“我本来就不能。”
“别学文革咬文嚼字。”
“你们说什么?”张奶奶用苍老而清晰的声音问。
“呃……我们说爷爷是个好人!”春雪赶忙把话题拉回原位。
“是啊……好人……死的时候他看起来很难受,身上插着好多管子,我不敢仔细看他那张脸,因为开不了口,所以死前也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一直在出声叫他,就和平常吃饭聊天遛弯时叫他一样。”
“对不起……让您想起不开心的事儿了。”春雪道歉地说。
“傻丫头,都过去十多年了,而且当时我也没哭得满医院的人全出来瞧热闹。”
“您真坚强,要是我肯定哭得死去活来。”
“真的到那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张奶奶语重心长地说。
春雪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剩下的时间里,张奶奶给我们讲起了文革时期的故事,语速缓慢,字斟句酌。这当儿,晾的白开水变温了,我伸手递给她,她接过去喝掉半杯,又还给我放回到桌子上。阳光透过窗子投射进屋子,倒印出几块美丽的影子,院子里偶尔传来一阵短暂而急促的脚步声,忽儿又听见屋外有人接水的声音,那只八哥则死了一般沉默不语,就连扑棱翅膀的动静也全然不闻。我发现窗台前的洋灰地上摆有两盆花,一盆水仙一盆君子兰,张奶奶说它们都要等到冬天和初春才会开花,有个公益小组的小伙子非常喜欢养花,每次来还仔细查看一下花的生长状况,临走还会叮嘱一些注意事项。事后春雪告诉我她认识那人,说他是个奇怪的家伙。
“您住这房子冬天冷不冷?”春雪打量着四周冰冷的墙壁,问道。
“不太冷,住习惯了。”老太太答道。
“拆迁的话您就能住得好点了。”
“最好别拆迁,我一个老太太搬家太麻烦了,再说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也舍不得搬了。”
“嗯……也是,岁数大了都不爱换地方住。”
“反正在哪里住都是一个人。”
“您再找个老伴吧!”春雪开玩笑道。
张奶奶轻轻摇摇头说:“哎哟……我还能活几年……”
“您最差也得活到九十多!”春雪奉承道。
“你这丫头真会说话。”张奶奶心花怒放地说。
“实话嘛。”
原本被说成来实践陪聊经验的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一旁倾听眼前一老一少的对话,这种情况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下午两点半,我到外面吸了一支烟,烟灰随手弹在地上,接踵而至的秋风将其吹得消失不见。对面的八哥时不时莫名其妙地说句“你好”、“再见”,水龙头依然没有拧紧,但水池里的塑料盆已不知去向。我静静地吐出一团一团的烟,随即抬头看烟雾消散,以为它们化作了院子上空的一朵白云。白云仿佛悬在半空可以触摸的某种固体,一会儿像一个陌生姑娘的脸庞,一会儿又像一大块奶油面包,最后终于什么都不像了。蓦地,我怀念起至今为止获得的以及失却的东西,发觉自己的生活其实是一场很简单的游戏:一些人选择退出,另一些人选择留下保持沉默,仅此而已。
低头发现脚边有四个熄灭的烟头,才察觉到已经在门口站了二十多分钟了。我转过身打开门重新回到屋子里,那股奇特的味道又涌进鼻端。刚一踏进房门,脚还没来得及站稳,春雪便把食指放到嘴前冲我做个“嘘”的手势,又指指身旁熟睡的张奶奶,然后蹑手蹑脚地将我从屋里推出来,小心翼翼地撞好门,拉着我箭步如飞地离开了四合院。
“你上哪去啦?”春雪责备地问。
“哪也没去,站门口抽烟来着。”我说。
“我以为你跑了。”
“我像那种人吗?”
“像!”春雪认真地说。
“得得,不过……咱们就这么走了?”我担心地问。
“没关系,老规矩了,老太太一睡着我们就撤,她中午不睡的话差不多就这个点儿睡。”
“你干这个多久了?”
“拜托,你说的怎么跟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春雪抗议道。
“哦……那么,请问你参加这个公益小组多久了?”我更正道。
“半年了吧?朋友介绍的,我觉得挺有意思。”
“想不到你还挺有爱心。”
“别误会,我没爱心,说了只是觉得有意思。”
“哦。”
“时间还早……”春雪看看表说,“去喝点东西吧,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店。”
“好。”
走出胡同,横穿一个十字路口,沿街步行十分钟,春雪带我来到一家门面不大的乳品店。门口小杨树的树阴下停了几辆自行车,一对年轻恋人站在一旁吵得不可开交,惹得路人纷纷扭头观看。我也不例外地朝他们瞥了一眼,可春雪连眼珠都没挪动一下,直视前方走进了乳品店。店很小,左边是卖蛋糕和面包的柜台,正面是卖乳制品的柜台,服务员的态度还算亲切,店里并未播放任何背景音乐,客人也不多,故给人感觉比较冷清。我和春雪要了两碗奶酪,两块小蛋糕,春雪坚持付了钱,我端着托盘找到一张桌子,两人坐了下来。闲聊中,我给春雪讲了刚才在张奶奶家时自己幻想的老太太的身世,春雪听罢边吃奶酪边回味似的抿抿嘴,眨眨眼,然后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
“你真有想象力。”她说。
“可惜跟现实的差距太大。”我说。
“失望了?”
“有点。”
“傻瓜,想象嘛,当然会与现实有出入,何苦失望呢?再说她和老头的爱情也挺感动的,你没听过这句话么,最平凡的才是最有力量的。”
“没……你说的吧?”我置疑道。
“哎哟,我可编不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有些话听着耳熟,可却不清楚出自谁口。”
“一传十十传百?”
“也许吧……比如这句话我就搞不懂究竟是原创的广告语还是广告语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因为好象自从广告播出之后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
“错觉吧,广告之前就有了,一传十十传百。”
“错觉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感情上的错觉。”春雪手托下巴努着嘴说。
“那种错觉人人都有吧?一辈子得错上几回。”我说。
“可怕的是维持一辈子的错觉,God,想想就发抖。”春雪摇摇头。
“既然是错觉,不发现就行了,一直错到死。”
“究竟是错到死好还是临死前醒悟好呢?”
“错到死,死了就不知道后悔了,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嗳,刚才听奶奶讲她老伴儿的事,真的很感动,从小一直在一起,一起长大,一起变老,然后看着一个人先死去……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体会不到……可能会感到失落吧?”
“虽然大家都说粘了一辈子爱情什么的早就没有了,身心也变得麻木了,可我觉得无形的痛苦始终大过任何情感。”春雪说。
“所以还是不要和一个人白头偕老的好。”
春雪瞪了我一眼,说:“逃避不是见异思迁的借口。”
“是是。”我点头道。
“哎,人生就像一场不知什么时候落幕的戏,林海,你的戏演到哪了?”
“演到和一个叫春雪的女孩在乳品店吃东西。”
“真平淡,我是女主角还是女配角啊?”
“路人甲。”
“什么?真没面子,我。”春雪闷闷不乐地说。
“别介意,我的戏里不存在主角和配角,统统是路人甲。”
“残忍的家伙。”
“过奖过奖。”
“喂,晚上和我去酒吧?”春雪问。
“可现在才四点多。”我扫了眼手表说。
“先去街上游荡游荡。”
“OKOK.”
我和春雪出了乳品店,漫步于马路边的步行道上,阳光比先前昏黄了许多,照耀着彼此的脸庞。春雪在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两听啤酒,两人边走边喝,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辆辆自行车从眼前倏忽闪过,远处的大楼被夕阳渲染得温暖而鲜艳,某块窗户闪烁着明晃晃的光芒,直视久了眼前也会出现一个小小的亮点,亮点随视线移动,使劲眨几下眼睛便渐渐消隐了。我和春雪并肩坐在一片草地的护栏上畅谈,金黄的草地仿佛麦田一般美丽,在秋风的吹拂下泛起阵阵涟漪,那簌簌的声音听起来却出乎意料地空灵、孤寂,可能是风中浸透着瑟瑟凉意的关系吧,我想。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天空呈一种冷峭的浅紫色调,街区变得热闹起来,风更大了。春雪的侧脸蒙上一层神秘的阴影,阴影使她的眼角和嘴角显得更加立体,更加迷人。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和一个人聊天聊得很投入之后,本该萌生的乖戾感却荡然无存,和春雪说话的时候正好相反,越是投入越觉得自身与世界的距离在不断缩短,直到整个意识融入环境当中,那种带有压迫感的真实性便随之奔腾而来。
那种真实,恰恰是武月欠缺、我所苦苦希求的东西。

春雪说的酒吧位于三里屯酒吧街,酒吧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开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叫“黑狗杰克”。我平时很少来这种喧哗的公共场所,而且时常听宿舍的人谈论这里人际如何如何复杂,治安如何如何混乱等等,所以一直没抱什么好感,惟有相形见绌地敬而远之。相比酒吧,我更喜欢去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嘈杂自然嘈杂得很,可风格较之前者更符合我的性格与习惯,更让我觉得安全。此言一出,果然遭到春雪的鄙视与嘲笑,她坐在吧台前喝着一种名字绕舌的洋酒,一边和吧台后面身材矮胖的大叔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斜眼瞅我几下。我则百无聊赖地啜着啤酒,时不时回头观察观察其他客人,再啜口啤酒,如此反复,第一瓶啤酒很快就喝光了。春雪又替我要了一瓶,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嘴叼香烟,立刻朝春雪咯咯笑着把啤酒塞给我,好象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他们两人东拉西扯地贫了二十分钟,直到那位大叔转而去招呼别的客人,春雪才再次跟我讲话。
“刚才那是老板。”她说。
“哦,人看起来还不错。”我没好气地说。
“什么还不错啊,简直大好人一个!”春雪更正道。
“是吗?”
“嗯,哎……你这家伙太土了,怎么会觉得酒吧没有安全感?饭馆才乱啊。”
“不知道,生活习性的关系吧,企鹅到了赤道肯定翻肚皮死翘翘。”
“你是企鹅?我在赤道给你建个冰窖如何?”
“谢谢……不过……”
“好了好了,带你出来玩还婆婆妈妈的。”说完春雪又要了一杯酒。
“对不起……”
“酒……”春雪拿起酒杯贴在鼻端,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液体,“朋友啊恋人啊……就像酒,年头越久才越香醇浓厚,可有的只是罐装饮料而已,没有丝毫储藏的价值,你说,做人应该怎么区分酒和饮料?”
“呃……”我一时答不出来,便扬脖喝了一大口啤酒。
“傻瓜,要相信自己,酒就是酒,饮料就是饮料,懂么?”
“有点懂……”
“笨蛋。”春雪骂道。
“是是。”
“两个人能在这个世界相遇,用这种肉体这种形态呼吸着相遇是多不容易的事啊……某天, ‘嘭’的一声大爆炸,就在一瞬间,大概是你眨眼工夫的千分之一秒吧,没准更短,宇宙就形成了。”春雪抿了口酒,继续说道:“过了好多好多年,大概这么多……”她放下杯子两只手尽量往两边伸直,“总之就是乘宇宙飞船从‘黑狗’到月球几十亿几百亿几千亿次花的时间吧,地球诞生了……整个太阳系,只诞生了一个地球,更幸运的是地球上又孕育了各种各样的生命,而这些生命中就包括咱们,正坐在这儿喝酒的你和我……你说巧不巧?”
“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说‘真巧’。”我笑着说道。
“一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干杯!”春雪举起杯子说。
“干杯。”言罢我们碰了碰杯子。
“好了,我有点事,要去准备一下,See you later.”春雪一口喝光了酒,站起来说道。
“你干嘛去?”我问。
春雪并未回答,她快速走远消失在某个拐角内侧了。
我趴在吧台前独自喝着啤酒,身后传来络绎不绝的语声、酒杯的碰撞声以及各种各样混杂的声音,它们如同冰凉的液体漫溢了整个房子。酒吧里笼罩着橙黄色的光线,大小各异的酒瓶被映照得十分美丽,天花板的音箱小声流淌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旋律使人坠入麻醉般的迷离,仿佛酒精从耳朵渗进了脑子,又在身体内蔓延、翻滚。我觉得有些醉意,于是轻轻摇了摇逐渐发沉的脑袋,将右手食指关节摁在额头上捏了捏,猛地,一股真切的悲伤像无数只触手钻出皮肤——为何总是如此毫无征兆地陷入哀愁呢?不知不觉,我开始厌恶多愁善感的自己。
武月,一定比我更贴近忧伤吧。想到这儿,我便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我略微抬起头,弗洛伊德的歌声戛然而止,酒吧的灯突然变得更暗了,一束幽蓝的柔光集中在前方的一个角落里。灯光中站着三个身高大体相同、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身上都戴着戒指和项链。左边的人拿一把电吉他,留着直直挺立的短发,显然特意用发胶固定过了;右边的人是个光头,手中也抱着一把吉他,嘴里似乎嚼着什么东西;中间的是主唱,手拿一个有线麦克风,一头长发披到后背,表情异常颓废。他们背后摆有一套架子鼓,架子鼓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是春雪。我微张着嘴傻傻地望着她,她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被光线染成蓝色的短袖T恤衫,她的耳钉换成了小小的耳环,左手腕上戴着几条链子。一瞬间,我们四目相接,她对我咧嘴笑了笑。
酒吧顿时安静下来,但仍然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晚上好。”中间的主唱说话了,嗓音很低沉,“我们是‘烟丝鱼’乐队,为大家带来第一首歌,Beatles的《I’ll Get You》.”
话音刚落,音乐便奏响了。一首非常熟悉的歌曲,虽然伴奏稍微做了改变,但轻快的风格依旧如故,一些人的身体下意识地跟随鼓点动了起来,还有的人轻轻拍手或者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剩下的人则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脸孔继续喝酒聊天。春雪摇晃着脑袋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两个吉他手以娴熟的指法十分投入地拨动琴弦,主音一面唱歌一面交换着把手插进头发和裤兜,尽管他们配合得称不上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可彼此给人一种信赖感,故还算默契。这首歌很短,我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周围响起零星的掌声,主唱替下一支表演的乐队做了简单的介绍,四个人便鱼贯离开了蓝色灯光照亮的角落。春雪和其他三人打了声招呼,扭头朝我坐的地方快步走来。她神情亢奋,眼中透露出一丝喜悦的光芒,两只银耳环不停地摆动,老板往她面前放上一瓶啤酒和一个空玻璃杯,春雪把酒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然后又倒满一杯小口呷着。这时身后再次响起乐曲和歌声,是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
“今天全跟老歌干上了。”春雪说。
“真伤感啊。”言罢,我掏出烟叼在嘴里点燃。
“怎么样?”她满怀期待地问。
“什么怎么样?”
“你是白痴吗?我们的表演!”春雪不耐烦地嚷道。
“很好……我挺喜欢的,你还真是让人意外。”我说。
“是吗?那再给你一个意外,刚才那首歌是送给你的。”
“为什么?”
“你不是爱听Beatles吗?土老冒!所以我提议临时换唱了这首。”
“谢谢,原来打算唱哪首歌?”我问。
“《黑猫警长》摇滚版。”
“真的假的?”
“骗你呢!在这里唱那玩意会被杀……”春雪咯咯笑着说。
“什么时候开始玩摇滚乐的?”
“高中毕业,鼓是初中时学的,当时班里有个跟我不错的男生,每天都不停地给我讲摇滚乐,还把他最喜欢的磁带或者唱片借我听,第一张我记得很清楚,是《黄色潜水艇》,回家没有马上听,整整隔了一个星期才想起来,于是坐在椅子上边写作业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遍,听完第一感觉是,什么嘛!这种东西我压根喜欢不来!噪音!”春雪停顿了一下,挠了挠脖子,说:“后来他又不断借给我专辑,连猫王的都听了……还是不喜欢,其实我是想喜欢上的,所以并未拒绝他,不过那会儿的性格不像现在,恐怕想拒绝也开不了口吧……他那副痴情的样子太可爱了,实在不忍心泼冷水。”
“滚石的听了?”
“听了……”春雪啜了口啤酒,“因为我们是同桌,又很要好,全班都说我们俩在交朋友,放学后他总顺路带我去一个地方买唱片,记忆中那是个隐蔽晦涩的地下室,非常潮湿,夏天一走进去就会觉得很凉快;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手抓着他校服的衣角,嘴里嘬着化掉的酸奶冰棍……”
“想回到过去吗?”我问,将烟头撵死在老板递过来的烟灰缸里。
“坚决不想,人要朝前看,如果总想回到过去,只会有永远也回不完的过去。”
“那你到底是怎么喜欢上摇滚乐的?”
“理由很俗,初中毕业他全家移民去了美国,从此再也没见过面,我像走火入魔似的找来他曾借我的唱片听,翻来覆去地听,醒着听,睡觉听,走路听,吃饭听,喝水听,上课听,放学听……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我对摇滚产生了某种依赖性的感情,习惯成自然罢了。”
“你喜欢那个男生吧?”
“I don’t know……总之他走了以后,摇滚乐仿佛他剩下的唯一的纪念品。”
“不错的纪念品,你最喜欢哪个乐队?”
“X-JAPAN,可惜去年解散了,Hide也死了。”
“黑泽明也死了。”我说。
“许多人死了。”她说。
“怎么像小说里的对白?”
“有吗?小说的对白都来自现实啊。”
“最近不知为什么经常莫名其妙地悲伤。”
“你?”春雪无法置信地问,见我点了点头,她接着说道:“Don’t worry,那是正常的,整个宇宙都是悲伤的,何况你呢?”
“宇宙?”我纳闷道。
“嗯,宇宙正在膨胀,星系与星系正在互相远离,恐怕永远不会碰到一起了,这还不够悲伤么?”
“是够缺德的。”
“现实好象纠缠的电线,黑乎乎一大团,光想从最深处拽出一根就怪不可思议的了。”
“你说得也挺不可思议的……”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呢。”说完,春雪又要了一瓶啤酒。

十一点半,我和春雪喝得醉醺醺地走出“黑狗杰克”,不料外面下起砭人肌肤的秋雨。路灯下闪现一根根坠落的雨丝,耳朵里塞满了雨的动静,雨点打在我们身上,淋湿了春雪那件漂亮的白色外套,地面积满了肮脏的泥水,即使如此街边的汽车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从酒吧出来的人们纷纷躲避着飞溅的污物,奔跑着横穿马路,迅速消失在黑暗尽头了。我和春雪急忙拦了一辆出租车,驶离了三里屯酒吧街。雨水将车窗装饰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隐约能够看见一串串彩色的灯火在雨帘间游游荡荡,犹如一个个泄了气的气球“嗖嗖”地飞过半空。春雪的头发湿湿的,她的侧脸再一次呈现出神秘莫测的阴影,并且随夜晚的光照不断变幻、交织。
车子首先抵达春雪家。她下了车,砰地关上门,司机刚要重新开动车子,她突然使劲敲了敲车窗。我把窗户摇下一点,春雪只露出鼻子和眼睛。
“什么事?快点,雨很大……”我抱怨道。
“今晚还有个意外。”春雪说。
“啊?”我注视着她的双眸,雨水宛若泪水滑过她的眼角。
“我喜欢你。”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觉了,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客厅的灯,到厕所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然后一头倒在自己房间的单人床上。屋外大雨滂沱,玻璃窗劈啪作响,我在寂静的夜里聆听了一会儿雨声,春雪临走前的告白盘旋于脑中挥之不去,嘶啦嘶啦地和雨声混成一块凝固僵硬的意识,像个巨大的肿瘤残留在身体的某处。我甚至一度怀疑此话的真实,逃避似的认为那不过是个恶劣的玩笑,但春雪脸上流淌的雨水仍历历在目,尽管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她的眼神却是严肃、专注的眼神。
我竭力不再去琢磨春雪的话,打开枕头旁边她送我的CD随身听,戴上耳机,乔治.温斯顿的钢琴曲仿佛潺潺流水般涌入耳鼓。二十岁的我的人生,究竟还将以这种状态持续多久?心中憧憬的那片大海,何时才能呈现在我的面前。诚然,我所追求的只是一段光景,一段从没有过的美好光景。我无数次徒劳地提醒自己早已置身这光景之中,而现实生活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期盼的光景重叠。我始终孤独地徘徊在理想之外,任凭时光流逝,品味悲欢离合。
渐渐地,睡意像一张网悄悄围拢过来。
温斯顿继续弹奏曲子,《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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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很忙,拒绝八卦。

以默私家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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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9
只看该作者 56楼 发表于: 2006-07-08
貌似很久么来了的说...
留个爪印然后走人~
GG继续+U啊~~
偶奋斗WOW去了~


ねえ、何だっけ 探していた 物
あれは、そうね いつだっけ
僕等が 引力に 逆らいながら 出会った 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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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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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只看该作者 55楼 发表于: 2006-06-15
楼主加油哦!
完成一个长篇不容易啊!!

松田阵平。赈早见琥珀川。俊幸西野N.T.先生。
Nobody knows who I really am
I never felt this empty before
And if I ever need someone to come along
Who’s gonna comfort me and keep me strong?
级别: 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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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只看该作者 54楼 发表于: 2006-03-25
看了一小段
感觉还不错 加油!!

等一下继续看..:D
级别: 光明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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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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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51
只看该作者 53楼 发表于: 2006-03-22
支持下某树=V=

实在好长 真不知道你那20W字怎么写出来

永远的杨!
级别: 光明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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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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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5
只看该作者 52楼 发表于: 2006-03-21
哦哦

稻草先生请继续加油啊

继续期待ing。。。

会在一起吗会在一起吗 = =?

只恋桃花不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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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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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1楼 发表于: 2006-03-20
[原创超长篇小说]《菖蒲札》(第四札)
第四札


电话响了,如同一头被惊醒的猛兽。
“喂……”我睡眼惺忪地拿起听筒,呻吟似的说。
“是我,你回来了?”对方用低沉而赋有热情的嗓音说道。
“昨晚十一点到的家,累死了。”说完我打了个哈欠。
“今儿有空吗?”
“什么事……”
“帮我搬东西,十点在我家见。”
“大哥……你饶了我吧。”
“就这么定了。”他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无奈,我放下听筒,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浑身像被拧干的毛巾疲软不堪。来电话的是大学同学陈星,是我在班里唯一信赖的好朋友,比我小三个月。之所以觉得对方值得信赖,简而言之,因为他还算一个地地道道的人,这么讲或许稍微欠妥,但所谓十足地道的人基本是不存在的。然而,与其说信赖他,不如老实承认羡慕他。虽然家里由于父母下岗经济条件很差,可他整日心情愉悦,一脸幸福;尽管脑子跟考入名牌大学的高才生相比不够聪明,他仍旧埋头学习,博览群书,打工挣钱,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家庭背景,好像他做的一切努力完全没有任何目的,仅仅属于生活态度的范畴罢了。我时常揣测在丝毫不含功利性的人生中拼命向顶端攀爬的境界,倘若并非为了追求金钱和名利,那么究竟是以什么作为动力前进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一如对其他人或事抱有各种各样的意见,我对陈星也怀有少许不满——自尊心极强,简直强得成了某种病态。那是与他熟识不久的某个晴朗的冬日傍晚,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罢晚饭,脚一跨出门口就看到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在冰冷的地面缓缓挪动,冻得发青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装钱的罐子,嘴里不断吐出的白气证明他还悲惨地活着。陈星见状赶忙走上前去,窸窸窣窣地掏出几张一两毛的钞票扔进罐子,乞丐用罐子敲敲硬邦邦的地砖表示感激,随即又吃力地往前爬行。
“看来那双腿不像骗人的,最近假乞丐越来越多。”我说。
“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每次遇到要饭的我就觉得自己更快乐了。”他略带醉意地说,脸颊绯红。
“为什么?”我问。
“可以给他们钱啊,穷鬼也能做善事,难道还不够快乐吗?跟他比除了两条腿之外我富有多了。”
“听不懂……你喝多了吧?”
“笨蛋,人总要找到平衡点并且依靠它活下去的,明白?”他自顾自地说着。
“大概……”
“施舍乞丐就是我的平衡点,明白?”他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你真这么想的?”我惊讶地问。
“所以说你单纯,认命和找平衡根本是两码事,即使我认命了也需要平衡,换句话讲,可能恰恰因为我有了平衡点才认命的,一个人如果迟迟找不到平衡,那早晚轰隆一声炸得粉碎,你骂我损人利己也好冷血动物也好,咱们毕竟是凡人,一方面健全另一方面肯定残缺,比起那帮成天寻找平衡点、找到了也不乖乖认命的好高务远的家伙,我算知足的了,知足者常乐嘛!”
我默然。
直到现在,我依然对他的“平衡理论”将信将疑,以世间的平常角度思考的确合乎人之常情,但有多少扭曲的行为被世人堂而皇之地当作理所应该的事情呢?我唯一认同的,是“健全与残缺必定相互依存”这一观点,正是由于对此深信不疑,残缺不全的我才得以在残缺不全的人生中尚留有一方栖息的乐土,不至于惨遭驱逐。这是我屈指可数的几个信念之一,归根结蒂,信念和平衡点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平衡点利用别人,信念则利用自己。人这东西委实复杂得可以,我并没因此蔑视陈星作为一个知足者的快乐,也不认为他的心态多么扭曲多么病态,而单单对他给乞丐钱这件事始终抱有深深的偏见。
另外,陈星出乎意料地颇受女孩子喜欢,他身上仿佛有种专门吸引异性的气质,女孩的心思我是不大明白,只确信陈星决非惹人讨厌那类货色,即使别人发现他的缺点,也会一笑置之概不追究,因为他的优点将那些微不足道的缺点掩盖得天衣无缝,让你还没来得及去在意就立刻被他的人格魅力彻底折服了。毫不夸张地说,追他的女孩中亦不乏爱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之辈,结果全都惨遭他的婉言拒绝。拒绝归拒绝,她们统统和陈星睡过觉,大动干戈一番后,第二天醒来便各奔东西,形同陌路。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我哪儿配得上那样的女孩,开玩笑!”
陈星讲笑话似的解释道。魅力有时奇特得像一部科幻电影,陈星具备的恰恰是我所欠缺的,故很少有女性主动向我投怀送抱,对此我条件反射般的感到一点遗憾与嫉妒,却全然束手无策。
想到这儿,我伸了个懒腰,穿鞋下床,扫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台历: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九日的上午九点零七分。到陈星家不过需要短短十五分钟车程,于是我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去厕所刷牙洗脸,接着从冰箱里拿出牛奶、草莓果酱和面包,坐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打发了早点。父母已经外出工作,阳光由客厅一端的阳台外面照射进来,密密麻麻的颗粒漂浮在光线之中,犹如宇宙深处的星屑尘埃。
盯视那些渺小的颗粒发了一会儿呆,我关掉电视,把香烟塞进裤兜,换上旅游鞋出门去了。户外烈日炎炎,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蹲在传达室门口修自行车,不时抬头和地下存车处看车的老大爷闲聊几句,两个体形一胖一瘦的老太太拎着几个塑料袋唧唧喳喳地走入楼院,显然刚刚采购归来。大街上热气蒸腾,马路一侧栽有一排银杏树,一直通向前方的十字路口,茂盛的枝叶间结满了青青的果实,树叶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格外惹人注目。我沿着树木步行抵达附近的车站,一面吸烟一面等公共汽车,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皆成了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约莫等了二十分钟空荡荡的公车才迟迟驶来,导致陈星打开家门时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怎么这么慢?”说着他闪身让我进门。
“对不起对不起……越近越容易迟到。”我抱歉道。
陈星身材匀称,个头儿比我稍矮一点,皮肤晒得像长年住在海边的渔夫般黝黑,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孔总使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头发剪得干净利落,举手投足都是一派男子汉的劲头。他穿一件宽大的白背心和一条米黄色的全棉短裤,脚踩一双黑色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个没完。他家铺的是廉价的地板革,厕所和厨房则是擦得亮亮的洋灰地,衣架上凌乱地挂着几件衣服,往里屋看去,型号老旧的牡丹电视旁放着几张旧报纸,涂满白漆的木头写字台靠在双人床边,一切都显得紧凑非凡。我走进他的房间,说是房间,不过是加了一个铝合金推拉门以后,将狭窄的客厅改造成新的单间,把一居室变成了两居室罢了。房间内光线昏暗,只能凑合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电脑桌,其间留有一条不到半米的过道,单人床的枕头旁堆着三四本书。
“喝什么?”陈星站在推拉门边问道。
“不用了,你让我帮忙搬什么啊?”我一屁股坐在床上说。
“就那个。”他指指电脑说道。
“电脑?搬它干嘛?”
“我妈申请低保,居委会要来家了解情况,她说那玩意最好还是别摆的好。”他坐在我身边说道。
“这不是你舅舅回国的时候送的么?”
“懒得解释了。”
“搬到哪去啊?”
“一个高中同学那儿,说好了今天中午前搬过去,离得不算太远。”言罢,陈星见我抽出一支“七星”,便拿来烟灰缸放在电脑桌上。我点燃香烟,无所事事地吸了起来。陈星不抽烟,并不是因为讨厌香烟或是“吸烟有害健康”,按他的话说是为了节省开支。
“你爸你妈呢?”我吐了个烟圈,问。
“我爸找了个活儿,上班了,我妈一大早就出门了,没问去哪儿。”
“一眨眼暑假快结束了啊……”我叹息道。
“是啊……对了,怎么样?”他突然想起什么,迫不及待地问。
“什么怎么样?”
“装什么傻啊?你那个女朋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还能算是女朋友我就心满意足了。”
“找到她了?变了吗?有新男友了吗?”陈星连珠炮似的问。
“找是找到了……变了吗?不太清楚……没男朋友。”我答道。
“她没告诉你为什么跑到那个鬼地方去?”
“没有,我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不过大体明白了,她有她的苦衷吧。”我说这番话好像是在刻意安慰自己。
“挺不可思议的,那女孩,莫非真有难以启齿的苦衷?”陈星扭头看着我问道。
“嗯嗯。”我点点头。
“可到底是什么呢……”他手托下巴喃喃地说。
“别费劲了,想得脑浆迸裂也想不出来的,总之她似乎害怕着什么。”我说。
“算了算了!”陈星嚷道,挠了挠头,说:“你们还是暂时保持现状吧。”
“如果我大学毕业她还不回来我就去那儿找她,和她一起生活,反正我也不喜欢北京。”
“又来了,你咋那么单纯,现实点成不成?她和父亲一起住,你确定她爸会接受你么?”
“哎……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言罢我碾灭手中的香烟。
“重要的是信任,你们得互相信任彼此的感情,然后往死里等,早晚解决问题。”
“谢了,受益非浅,专家就是专家。”我调侃地说。
“呃……其实放暑假前我交了个女友。”陈星不堪回首地说。
“啊?”我一惊,“没听你提过。”
“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嘛。”他说,对陈星而言交女朋友似乎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
“什么样的女孩?”我问。
“让人受不了的那种类型,上星期分手了。”
“受不了?”
“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花钱大手大脚的,我看不惯。”他轻描淡写地说。
“就为这个?”
“最令我气愤的是她老摆出一副比我尊贵的架势,用怜悯的态度对待我!我交女朋友可不是为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同情!”他越说越激动。
“那你怎么破例跟她交往了?”我好奇地问。
“喜欢呗,真的很喜欢她。”
罢了罢了,又是自尊心作祟,我想。
“走吧,赶快搬过去,然后吃饭。”陈星起身说道。
我们拔掉电线和插头,陈星抱着显示器,我抬着主机,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楼下的车站只有一个撑太阳伞的年轻女人幽雅地来回踱步,她的腿略微有些瘸,走路一跛一跛的,看久了竟心生一股怜悯之情,直到她上了另一辆公车这种感情才渐渐平复。微风中夹有槐花浓郁的香味,令人暂且忘记了酷暑,我和陈星焦急地眺望公车开来的方向,等车的人越来越多,车子卷起热浪碾过滚烫的马路,静谧的天空下横陈着高矮不一的楼宇,几只白鸽围绕其间悄声飞行。
过了十分钟,车来了,我们怀抱沉甸甸的机器上了车。车厢内还算宽敞,陈星找了个座位,他撂下显示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弯腰将主机轻轻放在显示器旁边,转身买了一张票。再次目睹景物的消退——已记不清这是四天来第几次目睹了——我站在车窗前,手扶椅背,麻木地注视空间的某一点,有什么如河水般流经那一点,继而无可避免地奔腾逝去。车里空气混浊,充斥着难闻的汗味儿,陈星打开车窗,热乎乎的风扑面吹来,车尾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喋喋不休,话语仿佛无穷无尽的能源从她们嘴里释放出来。
公共汽车像蛇一样拐了几个弯,又经过几个路口,我们便到站了。陈星叼住月票夹,重新抱起显示器,边下车边扭头朝售票员示意嘴里的月票,脚一落地,他松开牙齿让月票掉在显示器顶端,然后向马路对面的楼群走去。我跟着他进入一个楼口,面前出现一条狭长的弧形小路,路的两边设有两米高的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见小区的花园、空地以及停车场,一盏盏路灯矗立在路旁,远远地延伸至消失点。
“这些楼刚盖没多久吧?”我问。
“对,他家是拆迁户。”陈星说。
“还有多远?热死了……”
“快了,累了?你也该锻炼锻炼了,别老半死不活的。”
“谁半死不活了?”
“你啊,叫你一起和女孩出去玩,你每次都找借口拒绝。”
“我不太喜欢刻意和陌生人接触。”
“难道你就不觉得空虚?我怀疑欲望那玩意你根本就没有。”陈星耻笑道。
“有倒是有……”我无力地反驳道。
“偶尔出去散散心嘛,自己解决不是长久之计。”
“嗯……因为和她有个约定。”
“她?那个小城的女孩?”
我点点头。
陈星大笑起来,说:“真的假的?有几个男人会遵守这种约定啊?”
“笑什么笑……”我生气地说。
“笑你简直傻得不可思议!”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背叛她,不能做一丁点让她变得更孤立的事。”
“你们高中交往时什么也没做过?”
“反正没做到你想的那一步……她似乎在这方面特别害羞。”
“慢慢熬吧,兄弟。”他同情地说。
我在心里暗自喟叹一声。这当儿,陈星带我走进右侧栅栏之间一扇敞开的铁门,横穿一个渺无人烟的小花园,最后进入一座楼房。一层有个打扮土气的老头正在等电梯,楼道干净得如同一处实施特殊事件的秘密场所,呆久了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光怪陆离的人。我和陈星面面相觑,不言不语,他抬头瞧了瞧电梯上方的数字,老头对什么表示抗议似的咳嗽了两下。稍顷,电梯门开了,开电梯的女孩看见老头,立刻伸手按亮了十五层的按钮。
“八。”陈星说,女孩听完同样迅速做出反应。
电梯平稳地载着我们上升到八层,下电梯往左拐,直直的走廊里靠墙堆着一些旧纸箱子。陈星放下显示器,按响了“809”号房间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身高足足有一米九,体态稍显肥胖,戴着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说话结结巴巴的。
“这是我们同学。”陈星用大拇指戳戳我的胳膊,跟他介绍道。
“你好,进……进来吧。”他说。
“电脑放哪儿?”陈星问。
“先……先放……放我那屋吧。”他边说边领我们去他的房间。
我们照他的指示把电脑摆在墙角,这个屋子比陈星那个加工而成的房间宽敞许多,但因为家具装饰极其简洁,反倒让人感觉空落落的。干完活之后,三人鱼贯来到客厅。立式电风扇缓慢地左右摇晃脑袋,电视和游戏机都没关,屏幕中闪烁着英文“暂停”的字样,周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木屑味儿,长方形玻璃茶几上放有插满烟头的烟灰缸、一盒骆驼牌香烟、一听罐装雪碧和拖着黑线的游戏手柄。我们并排坐在沙发里,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游戏。我已经很久不玩电子游戏了,那滋味就像阔别舞台多年的歌手再次拿到麦克风一样,既兴奋又怀念。
玩了一会儿KOF,我把手柄交给陈星,随即神情惘然地凝视荧光屏。电扇一次次转向我的脸,吹过一阵阵拥裹着夏日气息的微风。我的脑海寂静无声,眼前出现一片碧蓝的大海,天空清澈而高远,海风细腻而沁凉,一艘破烂的渔船废弃在岸边,海浪赋有节奏感地不断冲刷着船底,偶有海鸥闪现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我和女孩生活在海边的小木屋里,白天一起到沙滩上散步,侧耳谛听海潮的声音;夜晚则细数夜空中的星星,远处灯塔温柔的光芒映衬着朗朗星空,格外迷人。这种日子过去我未曾拥有,将来恐怕亦不会拥有。
海渐渐消失……一如青春。
“你找……找个箱子放……放电脑不就得……得了么,还用这么搬来搬去,费……费劲。”陈星的高中同学紧握手柄,不错眼珠地盯住电视说道。
“哪有地方放啊,阳台那么小,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放满了。”陈星说。
“至……至于吗?有……有电脑怎……怎么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碰上个死心眼的家伙呢?”
“倒……倒也是……”他呢喃道。
接着,陈星和他聊起高中的一些趣事,两人对此话题不亦乐乎,我却根本插不上嘴。聊的内容无非是什么当时谁跟谁昏天黑地打了一架啦、谁被谁甩了啦、谁又是十分招人讨厌的家伙啦等等,诸如此类。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也想起不少自己高中时代的事情,的确是一段值得缅怀的岁月。我掏出烟递给陈星的同学,他接过烟并草草道谢,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我一面抽烟一面静候大海重返脑际,但设置于身体中某个开启海的画面的开关不幸烧毁失灵——海已彻底消亡。
吸罢烟,我和陈星起身告辞,陈星的同学把我们送到门口,打着哈欠说了句“拜拜”。时值正午,整个街区像个巨大的锅炉,敲骨吸髓地熔化着楼房、树木、行人,甚至空气,一切仿佛终将燃烧殆尽。我们饥不择食地随便找了家客人相对较少的餐馆一头钻进去,要了米饭炒菜和冰镇啤酒,旋即轮流跑到立柜空调前面猛吹凉风。俄顷,年轻的外地女服务生拿来两瓶啤酒和一盘肉皮冻,两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瓶盖咕咚咕咚一连喝了好几杯啤酒,炎热感刹时一扫而光。
“啊,真痛快!”陈星喝干一杯酒,畅快地说道。
“快热死了……”我呻吟着又往杯子里倒满了啤酒。
“记得高二去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午饭,几个人喝酒被别的班的老师看到了,那家伙向我们班主任告了状,结果很惨啊。”陈星好像还余兴未了,他啜口啤酒,继续回忆道。
“你们死不承认老师也没辙。”我说。
“死不承认?下午第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其中一个喝多了的家伙实在忍不住了,哇哇地吐了一地,教室里全是啤酒的臭味儿……”他笑着说,“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心想完了……”
“呵呵,很多坏事过几年再回想都成了开心事,如果人摔倒了当时就能爬起来拍拍手说‘没关系’该多好。”言罢,我叼上一支香烟,转身管服务员要来烟灰缸。
“人本来就该那样,我看是你太懦弱了吧?”陈星眯缝着双眼说。
“也许……”我懒得辩驳,有气无力地说道。
抽第二支烟的五分钟里,服务员分别端上几盘热喷喷的饭菜,陈星像是饿坏了,只顾低头胡吃海塞,我看着他那副夸张的吃相,食欲竟也慢慢旺盛起来。餐馆中不知不觉增加了许多人,环境随之变得嘈杂而不安,身后一会儿有人放声大笑,一会儿有人扯着嗓子口无遮拦地说酒话,一会儿又传来杯子碰撞、盘子破碎的动静。一时间,“呜隆呜隆”的噪音在耳边回响不绝,仿佛谁刚刚不小心启动了一架大型搅拌机。
“真烦……以为这儿生意不好才来的……”陈星遗憾地说。
“热……更热了……”我揪着胸口的衣服边呼扇边呻吟道。
陈星示意再要两瓶啤酒,可店里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服务员显然已忙得无暇理睬了,他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句才有位小伙子爱搭不理地支应了一声,很快拎来两瓶挂满水珠的燕京啤酒。
“喂,人的耳朵在最安静的时候也能听到声音吗?就是类似现在这种吵闹声。”说着,陈星给我和他自己倒上新的啤酒。
“没注意过。”我漫不经心地说。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广场上人来人往的声音,响了半天。”他疑神疑鬼地说。
“外面的声儿吧,汽车什么的。”
陈星听罢连忙摇头,说:“虽然当时耳朵里有那个奇怪的声音,但我绝对肯定周围万籁俱寂。”
“你在做梦,否则就是耳鸣了。”我想起春雪在火车上讲的鬼故事,后背凉飕飕的。
“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他说。
“之后呢?”我问,呷了口啤酒。
“后来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迷失了,怀疑目前的生活根本不是自己追求的,连整天漫无目的地在干什么都不清楚。”
“这种感觉谁都有吧?只是发作的时间不同……”
“简直太可怕了。”言罢,陈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米饭。
我也将碗里的饭粒打扫干净,两人坐在椅子上一边慢慢喝剩下的啤酒一边休息。
“似乎安静些了。”我说,脑袋由于噪音和酒精的缘故隐隐作痛。
“嗯。”陈星支吾道。
“呆会儿你干嘛去?”
“三点得打工。”
“还在那个快餐店呢?”我问。
“对,开学以后准备换地方,跟现在的同事和不来……应该说能讲的话全快讲光了。”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说道。
“暑假过得真快,下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
“不好意思,我还要再等三个多月。”他幸灾乐祸地说。
“二十岁二十岁二十岁……哎,老了。”我感叹道。
“老了?那四十岁的不是快死了……”
“你总那么乐观。”
“我说过平衡点是很重要的。”他自豪地说。
“平衡点不平衡点的倒无所谓……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达到那种状态的。”
“哪种状态?”他噌地直起身子,手扶住桌面,一脸无辜地问。
“什么都不追求的状态。”
“哦……说实话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像不了解干那码子事时的自己一样。”
“那码子事?”
“你小子真迟钝,就那码子事嘛,那种状态下的自己根本不是自己,灵魂出窍一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干那码子事,但谁也无法控制欲望啊,如果避开生理角度,你说欲望究竟从哪来?又到哪去?”
“不知道……”我说,头更疼了。
“结了呗,欲望这玩意分为很多类型,有或没有都挺让人纳闷的。”
“活着就很纳闷。”
“纳闷的世界……”陈星振振有辞道。

下午一点半,我们结了帐走出饭馆,陈星坚持要付钱,我便没有多做客套,随了他的意思。乘公车原路返回陈星家楼下,两人简单告别,我又坐另一辆公共汽车原路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大汗淋漓的我便从冰箱拿出一罐可乐一口气喝了一大半,随即打开热水器,三下两下地脱光衣服跳进浴室冲了个澡。洗完澡,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我换上新的背心和短裤,拿着可乐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风扇,靠在床头边听收音机边啜可乐,窗外传来知了的叫声。
收音机流淌出各种各样的人声以及各种各样的旋律,有令人烦躁的,亦有令人为之动容的。喝光可乐,我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信纸和圆珠笔,趴在杂乱不堪的桌子上给武月写信。尽管昨天才和武月分别,但时光自我与武月道别的那一刻起恍若猛然飞跃了好几段漫长的岁月,并且宛如思念一般无法停止,直到我老去、死亡。我握着笔端坐在桌前,许多话语的片断在脑中闪现、盘旋,一时间我文思泉涌,觉得自己像位作家,然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始终不能拼凑成一块完整的图形,它们闪现、盘旋,既而消失。我久久没有动笔,信纸仍旧一片如雪的空白。
究竟该如何写起呢?这第一封信,这第一个字,这第一抹笔画。诚然,我有数不清的话想对身在他乡的武月讲,可越是如此越难以取舍——委实太难了。我竭尽全力挽留脑海里武月的面貌、武月的姿态、武月的一举一动,以及她的每根毛发、每寸肌肤、每条纹理,使她不会化作细沙由指缝溜走。我们的恋爱不曾朝朝暮暮,不曾生死相许,仅仅是世间随处可见的恋爱罢了,正因为普普通通、破破烂烂,才更加值得珍视——抱着这种想法,我们相处过的每分每秒无不深深地印刻在人生轨道最为重要的位置。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射在写字台的边边角角,手边的收音机里小田和正唱着《风之坡》,窗帘随风阵阵飘动,信纸的一角被吹得微微卷曲起来,电风扇一扭向别处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窗外仿佛有一团近乎白热的强光渐渐渗入房间,缓缓将我的身体吞噬。

这并不属于谁,
也并非为了谁,
这就是我,
无可取代的人生。

他娓娓唱道。
“这么开头或许很俗气,我本来不擅长写东西,却抑制不了给你写点什么的想法。今天是和你分开的第二天,现在是下午,天气热得要命,我歪在桌前一面听收音机一面写这封信——顺便说一句,播放的歌曲是小田和正的《风之坡》,你听过吗?就是唱《东京爱情故事》主题曲的那个人。”
我在纸上写下这些难看而清晰的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得意洋洋地继续抬笔写道:
“考虑了很久才开始写,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恰恰由于多得有些语无伦次,必须梳理整齐后再开口。写着写着,很想知道你在干什么……睡午觉?弹钢琴?看书?难道也在给我写信吗?自作多情的话请别笑话我,嗯……音乐换成我不知道名字的英文歌了。两年前你留给我的地址两年后才用来给你写信,其中很多原由实在有口难言……当然,咱们不必去追究什么原由,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走到如今的道路上,我给你写信,你给我写信……我们不需要讨论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只要拥有‘我们在这里’的信念就足够了,而我,既是怀着这种心情写这些字的,这种心情正是我与你重逢后所获取的最宝贵的东西……”
*
从前,我是不相信思念的,也不相信将来有一个女人会使我相信思念。恐怕世界上没有谁愿意相信思念,因为思念是痛苦的,纵使有几千几万分的幸福,思念仍然是痛苦的。我愿意相信你像我思念你一样地思念我,虽然痛苦——又有谁不是痛苦的呢——但我希望我们的内心涌动着相同的感情,你要相信我是多么在乎你,在乎一个人也是痛苦的。生活中的痛苦远远大于愉悦,所以那些快乐才变得更加珍贵,惟其如此人生才有意义,你一定要为了痛苦去感受快乐,如同很多人为了死去体会生,未免俗套,我真心希望你每天的日子里都有一丝快乐。距离带给我们的往往是距离以外的事物,夜晚走在乡间小路上隐约听见的钢琴声比站在钢琴旁边听到的演奏要美许多倍吧?说到这儿,突然迸出给你讲讲北京的夏天的想法,话题转得有点唐突,对不起。
北京的夏天和小城的截然不同,这种感触是伴随对你的恋恋不舍而来的。小城的夏天很安静、舒缓,仿佛我记忆中向往的童年的夏季,我无法用言语或文字明确描述童年的暑假,那个时期的记忆总是朦朦胧胧的,看它就像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窗户窥伺外面的景致,就像你……永远那么神秘,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憧憬……还是说夏天吧。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北京的夏天一年胜似一年喧闹、躁动,和你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清早很多人去买菜、晨练、遛早,基本都是些上了岁数的家伙,午前楼下的石台跟凳子上经常三三两两坐着退休的老人、家庭妇女和带孩子的保姆,楼下八九点钟是最凉快的时候,风很大,吹得他们身后的树木沙沙作响,夜晚乘凉时偶尔会产生秋天到了的错觉。中午和午后是安静的,此时的气氛最接近小城的夏天,不可思议的是,寂静中响起的任何微不足道的声音较之平常都显得更加惬意。夕阳西下,大家吃完晚饭纷纷来到大街上散步、聊天、玩扑克,饭前一直在外边下象棋的老头们又趁天亮端着棋盘拎着马扎跑到犄角旮旯聚精会神地下象棋,身边围着一群人,支招的支招讨论的讨论,好不热闹。
不知你是否注意过,无论哪里的夏天,即使夜深人静了,知了依然孤独地叫着。我总觉得那叫声十分凄凉、哀婉,像要把什么掏空似的,但捂住耳朵,叫声还是绵绵不绝地顺耳膜流进心口。
越写越像作文了,终归还是成了流水帐……还是早些收尾吧。只要你能从中感觉到一点这边的气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另外,最近心血来潮想找本书看,回信时除了《雪国》再给我推荐一本。
最后,祝你种的萝卜茁壮成长。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九日

附:冬天见。
*
傍晚时分,我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夕阳染红了卧室,屋里弥漫着一股炒菜的香味。
“林海!醒醒,电话。”母亲使劲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我微微张开双眼,挣扎着爬起来,迷迷瞪瞪地踱到客厅拿起听筒。
“喂……”我呻吟似的说道。
“是我,春雪,记得吗?太好了,还怕你不在家呢!”电话那头传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什么事?”说完我打了个哈欠。
“现在有空见面吗?给你底片。”她问。
“我在睡午觉……”我无精打采地说。
“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她嚷道。
“好好……”我懒得多费口舌,“哪儿见?”
“半小时后,北海公园北门。”话音刚落她便啪地一声收了线。
我长叹一口气,放下听筒,去厕所洗了把脸,用梳子简单整理了一下杂乱不堪的头发。直到睡意完全消退,镜子里的面容不再显得那么狼狈,我才回房脱掉背心,套上一件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黑色文化衫,戴好手表,拿起给武月写的信,穿上凉鞋,然后跟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我出去一趟,呆会儿我爸回来你们俩先吃吧。”我说。
“早点回来。”母亲边往锅里放了勺盐边说,眼睛专注地盯着炉台。
“知道了。”言罢我撞门离开了。
出了门,头一阵一阵地犯晕,每次睡午觉醒来精神似乎都要委靡许久。夏日傍晚的余晖温柔地拥裹着蠢蠢欲动的城市,亦拥裹着我的身体,晚风轻抚杨柳叶,尚存一丝炎热的空气中多了种令人舒服的东西。我时常揣测,假如有一天将永远告别这城市,自己是否会感到依恋与不舍?诚然,一如生活了二十年而产生厌倦之意的任何城市的任何人,我渴望它的幻灭,期待它的消亡,庆幸它的远去,但那不过是些一相情愿的念头,感情这玩意并非人人能够驾御自如,尤其像我一般脆弱的人,到头来只会被感情欺骗、玩弄罢了。在真实与飘渺之间,我唯一相信的是这座爱恨交加的城市,唯一怀疑的是眼泪。
路边的墙根开着几朵兰花和牵牛花,一位年轻漂亮的母亲在陪年幼的女儿打羽毛球,商场门口,有一群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排着长队扭秧歌,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充斥了整条街。我先到附近的邮筒把信寄出去,随即乘上一辆直达北海北门的公车,车厢里拥挤不堪,售票员不停地大喊大叫,每个人都一脸烦躁,加之堵车,一会工夫我就出了汗。我像香肠一样夹在几个人中间,闻着臭烘烘的汗味儿,听着程式化的埋怨,除了湿乎乎的后背什么都看不见,俨然一个被打包装箱偷偷运往哪里的廉价货物。
原本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却足足花费了将近四十分钟,我推推搡搡地下了车,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快步朝公园大门走去。门口停着几辆空空的旅游客车,另外稀稀疏疏地站着些游客,售票处前面有三四个人正在买票,我环顾四周,没寻到春雪的身影,于是抬手看了看表,差五分七点。无奈,我找了个长椅坐下,点燃一支烟,一面抽一面等。天色渐暗,绚烂的晚霞失去了光彩,几抹破碎的残云在天边苟延残喘,血红的夕阳徐徐陨落,仿佛沉入了深邃幽蓝的大海。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以往无数次类似的情景,悲伤也好怀念也好统统一股脑袭遍全身,接着便惆怅地盼望天明,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种陋习。
“对不起对不起,有事耽搁了。”我刚低头掏第三支烟,春雪突然跑过来说道。
我默然,收起香烟,又觑了眼手表。
她见我看表,赶忙问道:“你几点到的?”
“七点。”我不悦地说。
“碰上个老朋友,一聊就忘了时间。”她满不在乎地说。
这家伙和昨天一模一样,还是那么招人讨厌,我忿忿地想。
“进去吧,你去买票,给你钱。”她从钱包里拽出五十块钱扔给我。
公园门口的大部分游客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其中包括我和春雪。我到售票处的小窗口买了两张票,把找的钱交还春雪,两人将票递给检票员,她瞅也没瞅我们,熟练地撕下票的一角,我和春雪拿着残缺的门票并肩走进公园。公园里青山绿水环环相抱,湖水倒映着阑珊灯火,微凉的夏风吹得水面波纹四起,火光摇摆不定、朦朦胧胧。我们穿梭于曲折起伏的半壁廊之中,不时抬头瞧瞧梁上精美的雕刻与绘画,日落天黑特地跑到北海公园欣赏皇家园林的艺术魅力,这在我还是头一遭。委实奇妙的可以。
我们信步经过静心斋、沁泉廊、澄观堂,最后来到湖边的五龙亭。岸上的柳叶低低地垂向湖面,静默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半空中,犹如一颗硕大的宝玉,银色的月光呈粉状铺洒于尘世,装饰着寐俗的人间。猛地,我发觉这里其实与陈星同学家一尘不染的楼道如出一辙,都属于那种“实施秘密事件的秘密场所”,究竟是什么秘密事件我却不甚明了。总之,奇妙夜晚迸出的奇妙想法和诙谐人生的诙谐生活相同,两者皆因极度的非正常化而变得正常化,长久以来,我一直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坐这儿吧!湖水月亮什么的一览无余!”春雪冲我喊道。
“赏哪门子月……又不是恋人……”我嘟哝着走到她旁边坐下。
“啊?”她扭头问道,做出一副没听清的诧异表情。
“底片。”我开门见山地说。
“没带。”她眼望脚下的湖水说道。
我听罢竭力抑制住火气,语气平静地问:“那你叫我出来干嘛?”
“嗳……难道我一看就是个无法让人信任的家伙吗?”她严肃地问。
“呃……”
“是吗?”她追问道。
“嗯……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非要我给你底片?我如果有什么企图给你底片前就能达到目的了,你应该昨天就把底片要走或者把相机夺过去砸碎!我真搞不懂……难道现在的男人都这么莫名其妙、这么小心眼吗?”
“算了算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说,“底片的事就算了吧。”
“信我?”
“嗯嗯,信、信。”我连忙说道。
她莞尔一笑。
“我骗了你。”春雪说。
“骗了我?”
“男朋友的事。”
“怎么了?”我问。
“其实是我被他甩了。”她轻轻松松地说,好象在抱怨昨天去超市买了瓶过期的酸奶。
“哦……”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讲什么。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甩。”她继续用同样的语气说。
“哦……”
“而且是被一个穷小子。”她稍微提高了声调。
“哦。”我附和着。
“你就没别的想说的吗?”
“你喜欢他?”
“嗯,可他觉得我只是玩玩……他到底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别人的想法!”春雪嚷道。
“恋爱中的人都习惯擅自决定对方的想法。”我冷静地说。
她扭头死死盯住我的脸,说:“你这人虽然土,却能出其不意地说些让人茅塞顿开的话。”
“是么……谢谢。”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地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问题了,大概他不愿被人关心吧,他认为谁要是关心他就等于折磨他,呸,真是费力不讨好。”
“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当然有,他就是!他的自尊心简直是胡同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春雪大声骂道。
“得得,他甩你就是因为你太关心他?”
“想必是的,十有八九。”
“说句公道话……有时男人的确不喜欢被人当成孩子呵护着,自尊心这玩意本来就莫名其妙,何况你的男朋友……”见春雪瞪了我一眼,我匆匆改口道:“啊……前男友……又是个自尊心比一般人强的人。”
“一切就如同一个大天平,我的关心和他的自尊心根本不成比例,所以咣当当天塌地陷,全玩儿完了。”
我默然。
“歪七扭八!打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歪七扭八的恋爱!”她火山喷发似的吼道,惹得不远处一对正在亲热的年轻情侣往这边瞥了瞥。
“嘘——”我将食指放在嘴上,说:“别叫人家以为咱们是……”
“是什么?”她不解地问,我则肯定她在装糊涂。
“没什么,何苦跑到这种地方来……”我埋怨道。
“喂,你的名字林海,可是树林的林,大海的海?”她弯下腰,一边在腿前交叉十指来回抽动一边问道。
“对……”一种不详的预感像一片阴云笼罩在我的头顶。
“我是春天的春,白雪的雪,那么,林海,做我男朋友如何?”
话音未落,我险些从亭子里跌入人造湖。
“逗你呢。”她笑着说,“瞧把你吓的,真没出息。”
“你突然一本正经地提出这种事,任谁都会吓一跳。”我感到脸颊发烫,思维混乱。
“果然……朋友们也常说我总是把玩笑开得异常认真,很难辨别是真是假。”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谁炫耀了?我呀,挺自卑的。”她仰望着月亮说道,侧脸的阴影竟与武月的那般相似。
“没看出来啊……”我说。
“跟你说过我怕死吧?怕死就是自卑的心理表现之一。”
“是吗……”
“叫你来这儿也是有理由的,我和他第一次约会就在北海公园,他的提议,起初我死活不依,又不是三十几岁的老处女,干嘛非偷偷摸摸地来公园幽会?十九岁的人应该跑去跳迪斯科,边在闪电般的灯光下疯狂甩头边伴着大音量的音乐说你爱我,听不见没关系,我会读唇术;累了咱们就歪在吧台喝加冰威士忌,或者抱着我在舞池中心跳上一段慢舞,踩脚不要紧,这才是青春嘛!你猜他说什么?”
“猜不出……”我彻底听傻了。
“他说我神经病,庸俗,纯粹是条受资本主义毒害的可怜虫。”
“也许他不太适应你的生活方式。”我笑道。
“拜托,谁庸俗?事到如今居然还说什么受资本主义毒害之类的话,可笑。”说完春雪疲惫地冷笑了两声。
“最后呢?”我问。
“我妥协了,妥协的往往是我。”她灰心丧气地说,“但今天一来,反倒有种怀念的感觉……不止想起了他,还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都喜欢去公园玩,滑冰啊,爬山啊,捞鱼啊,抓青蛙啊……”
“我没怎么去过,别误会,也称不上悲惨的童年,谁的童年都有幸和不幸吧?当然,我非常羡慕你那样的童年,老是因为这个骂自己没骨气,想试着相信自己肯定握有你们缺少的某些宝贵的东西,可羡慕还是羡慕,没办法……昨天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骗朋友说交了新男友吗?”
我点点头。
“哎……男孩和女孩的世界终归不一样,我就是太了解这一点……本来我被甩的事死也不想告诉她们,她们知道了一定会惊讶几秒钟,然后笑得人仰马翻,一边笑一边幸灾乐祸地说‘那家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这个世界钱也不是万能的呀!’”春雪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像个正在排练的话剧演员,“总之,女人的嫉妒心是很恐怖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们不晓得打哪儿听说了,表面很感兴趣地问这问那,假惺惺地安慰我几句,其实还不是想课余多些闲扯的话题,为了挽回面子我才打算撒谎说交了新男友,对不起,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差点把你也扯进来。”
“一直希望有人强行将我扯进什么里面去。”
“谢谢你的安慰……”她苦笑道,“她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她们一无所知。”
“自己的痛苦永远只有自己清楚,所谓理解是徘徊在痛苦之外的。”
“爱谁谁吧。”她领悟般的说道。
“Yes,爱谁谁。”
言罢,两人沉默有顷,春雪哼起一首陌生旋律的曲子,我没有打断她询问曲名,而是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浓重的夜色如琴键发出的袅袅颤音般延伸、蔓延,穿透寂寥的心。春雪一边轻声吟唱一边玩弄胸前的十字项链,慢慢抚摩它的表面,仿佛渴望从中获取什么重要信息。稍顷,她依依不舍地从脖子上摘下项链,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随即戛然止住歌声,腾地蹿起来把项链扔进湖里。
“你去死吧!陈星!”她朝项链沉没的地方大喊道。
我哑口无言地望望她,又望望悄无声息的水面。
“那家伙送的。”她乐呵呵地解释道。
一阵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漫长的夏天即将告终,接踵而至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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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汽车,基本结构直接源于马车,减震机构效率低下,重心较高,稳定度很差,且锅炉、汽缸、曲柄等部分均暴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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