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沉香亭北,身形如画。
月色如水,天边半明半昧的星子,幽幽夜色中苍白的茶蘼,寂寞的盛放,漫漫纷纷如雪,清冷的暗香在空气中缭绕低回。
夜寂静,寒声碎。
曾几何时,撕心裂肺的痛苦消逝成淡漠的悲哀,湮没在艳丽的容妆媚惑的笑容中。
月夜下玲珑剔透闪亮晶莹,折射清幽的流光。
苍白娇嫩的花瓣,美人如玉的容颜。
轻叹一声,眼泪吗?
不需要啊,只要笑就够了。
一笑倾城。
再笑倾国。
“贱人将有私情耶?”
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义父大人…………”
宽大的衣袍,佝偻的身躯,枯瘦的手指神经质的紧握那枝几乎从不离身的竹杖,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拂。
他布满皱纹的眼角隐约有泪光闪动。
不过几年时间,他就变的如此苍老。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忧国忧民,可笑的忠诚。那个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不过是那位董太师手中的傀儡罢了。
四百年的汉室江山,早已残破不堪,想要匡扶社稷,不过是空费心血而已。
“义父大人…………”
姣好的面容上带了惊慌的神情,跪下答曰:“贱妾安敢有私!”
贱人。
乱世中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罢了。
允曰:“汝无所私,何夜深于此长叹?”
蝉曰:“容妾伸肺腑之言。”
允曰:“汝勿隐匿,当实告我。”
蝉曰:“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
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
那个残破不堪的汉室天下吗?
苍白的月色下,绝美而冷酷的笑颜。
雕栏玉砌,画栋朱梁。
金色的琉璃瓦,飞檐下铜铃随风轻响。
貂蝉跟允到阁中,允尽叱出妇妾,纳貂蝉于坐,叩头便拜。貂蝉惊伏于地曰:“大人何故如此?”允曰:“汝可怜汉天下生灵!”言讫,泪如泉涌。
貂蝉曰:“适间贱妾曾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允跪而言曰:“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非汝不能救也。贼臣董卓,将欲篡位;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骁勇异常。我观二人皆好色之徒,今欲用连环计,先将汝许嫁吕布,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反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
貂蝉曰:“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
允曰:“事若泄漏,我灭门矣。”
貂蝉曰:“大人勿忧。妾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
允拜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走出画廊,貂蝉倚在朱漆柱旁,无声的笑。应该有清脆娇美的声音缥缈在虚空的夜色里,但是安静,暗香浮动,讽刺噙在丰满的红唇边,媚眼如丝,醇醉般的癫狂。
如此流畅的说出那些无比忠义的话,义父大人一定会激动得彻夜不眠吧?
重扶社稷,再立江山,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里,义父大人的最终理想,即将在贱妾的手中实现,
吗?
随手摘下一朵茶蘼,雪白的花瓣上丝丝红色的脉络,宛如美人面上的血痕,无比的凄艳。
名节也好,爱情也好,这些都不重要。
吕布也好,董卓也好,最终总会被美色所诱惑,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或者,在权利之争的旋涡中,粉身碎骨。
想象他们残忍嗜血的眼神,宛如荒野上的狼,奔跑间卷起五原的夜西凉的风,残留着血肉的白骨,一弯残月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噗——
如笑,也如叹息,渐渐的远。窈窕的身形隐没在夜色中,一朵白花静静的漂浮在池水上,月影零乱。
艳妆而出,迷离朦胧的眼神扫过低垂的绣帘,翠袖轻扬,掩映唇边妖娆的浅笑,帘栊后的人看不清脸容和身形,只感觉到贪婪的眼光直射在自己身上,肌肤上传来阵阵的凉意。
西北独狼,血的幻觉。
且歌且舞,笙簧缭绕,丝竹悠扬,一颦一笑,勾引起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再华美的文辞也无法描述那旖旎的气氛。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
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布惊问何人。
允曰:“小女貂蝉也。允蒙将军错爱,不异至亲,故令其与将军相见。”
红牙催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
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
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
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如水的眼神和他炽热的眼神相触,随即轻轻滑开,若即若离的荡漾。
她扶鬓轻笑,没有注意背后那人唇边的冷笑。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
连环计开始了吗?
谁分得清戏里戏外的人。
卓称赏不已。
允命貂蝉把盏。
卓擎杯问曰:“青春几何?”
貂蝉曰:“贱妾年方二八。”
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
允起曰:“允欲将此女献上太师,未审肯容纳否?”
卓曰:“如此见惠,何以报德?”
允曰:“此女得侍太师,其福不浅。”
卓再三称谢。
允即命备毡车,先将貂蝉送到相府。
婢女们正忙乱的收拾东西,貂蝉淡淡一笑,对方可是贵为太师,难道自己还会缺什么东西吗?
镜中映出王允苍老的面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换上最纯真的笑颜,貂蝉回头。
“义父大人可还有话要说?”
“蝉儿…………小心…………”
“义父大人…………”
十年来的养育之恩涌上心头,声音里带了担忧和依依不舍。
自己幼时的生活,早已湮没在记忆深处。宁静的小村,清澈的溪水,雪白的鸭子悠然自在的嬉游,金黄的麦田,唧唧喳喳的麻雀,夕阳下牧童的笛声,茅屋上缕缕上升的炊烟,断续的碎片,色彩却鲜明一如往昔。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中平元年,甲子。
黄巾之乱起。
四处的流贼,面带菜色,麻木的表情迟钝的眼光,身上的衣衫污秽不堪,混着血腥和泥土,头顶的黄巾早已辨不清颜色,手中卷刃的大刀仍滴着鲜血。四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头顶的青天。
苍天也好,黄天也好,这个乱世里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那些恶梦般的日子,就让它像梦一样的过去吧。
那时她看到他衣饰华贵峨冠博带,眼神却如此慈祥让她感到安心。她听到别人叫他司徒大人,他却让她叫他义父。久违的关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对她悉心教导,无瑕的美貌高华的气质,她一直向他所期望的努力。
但是,这就是目的吗?
自己此去,前途未卜,义父大人又何尝好过?
自己此去,也许就是永别。
望着他斑白的须发,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了,本应该颐享天年的,然而…………
“义父大人…………也多保重啊…………”
夜色,如此沉郁的,深黑的夜色,压迫得人难以呼吸。
苍白的石板路面,马车前的两列红灯摇曳,夜色中无比的凄艳。
高大的玉阶朱门,太师府到了。
换上最甜美的笑容,迎向自己那未可知的命运。
身后摇曳的红灯,仿佛无数嘲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