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 荷 茶
JoJo走进风吧里，这里的一切和以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蒲公英黄的墙壁上挂着小幅的工艺画，靛蓝玫红墨绿的色块，交织着拼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高大的落地窗上是湖蓝的窗帘，风从半开的窗下吹进来，窗帘下装饰的小绒球就接二连三地飘动起来，挤挤挨挨，像一群长不大的孩子，在那儿窃窃私语。座椅旁有黑漆的雕花栏杆。
JoJo在窗边的位置坐下，窗外道旁高大俊美的梧桐树生着华丽的叶子，有的已泛出微微的黄色，疏疏的阳光里看去，透着犹豫脆弱的光芒。大多还是种让人心动的绿色，晃动着，在玻璃上留下细碎斑驳的影，自由自在地闪烁。夏天的尾声了呵，夏天的尾声了。时光滔滔地向前流去，流过去，再也没有回去的时候。
JoJo还记得自己的眼泪，在半低着头的时候，眼眶边缘闪着碎玻璃的光芒，只轻轻一亮，就孤单地跌下去，坠往可以被遗忘的地方。她盲目地睁大眼睛，没有力气去看陈稳冷冷的脸，泪眼模糊里只有桌上的台布，黄的绿的小格子，温暖的色觉，抚慰着自己空白的思想。她连憎恨都不会了，只觉得什么冰凉的东西像水一样渗进自己的灵魂，嘈杂的人声，摇滚的歌声，统统从身边流走了，却没有一点感觉。脑子里是旧机器空转时痛苦摩擦的轧轧声；又仿佛旧胶片突然断掉，电影院巨大的布幔上布满灰白的麻点，沙沙的空洞与荒凉。没有人的空剧院，本应恐惧的心里却什么也没有。
JoJo第一次走进风吧，这里很漂亮，有种静谧的气氛。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薄荷气味。JoJo在桌旁坐下，拿起价目表，看来看去不知喝什么才好。一个服务生走过来，对她温和地笑笑：“我们这里的薄荷茶很不错，有兴趣尝尝吗？”JoJo抬眼望着他，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JoJo身上。不知为什么，JoJo的脸一红，她垂下眼睛点点头。那个男生替她把茶端来，那是JoJo第一次喝薄荷茶，清凉的，带一点淡淡的苦味，回忆起来却是种若有若无的香，舒展而伏贴。从那以后，JoJo常到风吧喝茶，知道了那个男生叫做陈稳。
2001年夏天，JoJo有了她第一个男朋友，叫做陈稳。瘦瘦的，相貌平淡，朋友们都说他配不上她。但JoJo还是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她的个性里有固执的成分，往往为了某个坚持而去坚持某件事，并非是对这件事十分热爱。这是JoJo后来才发现的，但在2001年的夏天，JoJo却是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的初恋。
她和陈稳一同散步到郊区去，傍晚时习习的凉风已减弱了夏日的炎热。他们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两旁有高大的白杨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在风里快乐地颤抖，淡蓝的天幕把树干映成微微的银白色。JoJo快乐地走着，球鞋里进了小石头也不觉硌着疼。她橘色的百褶裙在风里打开细细的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很久以后JoJo想起那个傍晚，真希望他们能一直走下去，不要停止。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学校，已经放假了，门上挂着铁锁。JoJo很想进去，陈稳拉她从围墙爬上去。围墙上爬满茂密的藤本植物，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油绿的叶子中间夹着素白馥郁的花朵，有沁人心脾的香味。JoJo的手放在陈稳的手里，心里很紧张，手心里都是汗。她把脸别过去，目光所及是遥远的山，有淡淡的轻烟在天空里飘散，远远地溶化在风里。无边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吹过他们裸露的双臂，吹起他们乌黑的头发。青春，时光，友谊和爱情都在纠结里被吹散了，在玫瑰色的晚云深处消失。
JoJo跟陈稳讲起萤火虫，陈稳说要等到夏末秋初的时候，会在田野里看见。JoJo就等，等到秋天到了。刚刚下过雨的夜晚，却是满天的星星，映在积水的地方，反射着格外璀璨的光芒。JoJo和陈稳站在铁路桥上，两旁山上的灌木丛看上去黑黑的，像伏着的小兽。面前是一块向日葵地，白天可以看见一片广阔的金色的海。黑夜里看不分明，只觉得那夺目的颜色仿佛在黑夜里烧开了去，毕毕剥剥的，直到好远。这时候萤火虫出现了，起先只有一两只，后来越来越多，好像漫天的星光都在飞舞。闪烁着清幽的莹白，又有一点淡淡的翡翠色的光芒。JoJo看呆了，陈稳捉了一只放在手里给她，那只萤火虫在她手里幽幽地亮着，也不飞走。那一夜的星光和萤火虫的光芒，常常在JoJo的梦里，灿烂地闪烁。
很多事开始时都是纯真美好的，只是到后来才有了欺骗与谎言。陈稳没有在风吧工作了，JoJo哪里都找不到他。她站在汹涌的人潮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变质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只是她不敢确定。直到有一天她在风吧里看见陈稳和一个女孩亲密地从窗外走过，JoJo觉得浑身冰凉。陈稳也看见了她，他走进来，似乎焦灼地向JoJo做着解释。JoJo何尝不知道真相，但她不敢去想，不敢想与陈稳的分别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因为恐惧与愤怒，指甲变成灰灰的紫色。她终是相信了他，倒不如说她欺骗了自己。然而接二连三的谎言，JoJo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猜疑，争吵，终于在一个下过雨刚刚晴的下午，陈稳坐在JoJo对面，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陈稳离开了，JoJo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掉进了一口深井里，黑暗，冰凉，绝望地一直往下沉，往下沉。自己的眼泪，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真实。她想要不哭了，但那眼泪似乎完全不听自己指挥。耳畔缓缓传来陈奕迅的歌声：“我们爱谁？我们陶醉，还看错了现在身边是谁。我曾以为，我却误会……”别人都能把事实看个透彻，但JoJo是彻底糊涂了，她用尽赌注，却全盘皆输。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想要什么？现在很多人喜欢奶茶，要试试吗？”JoJo一愣，即而笑着摇摇头，“我要一杯薄荷茶。”
2002年夏末的午后，JoJo坐在风吧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最后一次想起过去的时光。她放下茶杯走出去，微凉的风在空旷的房间里自由穿行，薄荷茶慢慢变凉了。一枚梧桐的叶子缓缓飘落，像只疲倦的鸟儿，停在窗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