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3请看这里
http://popgo.net/bbs/showthread.php?s=&postid=5167347#post5167347四
月淡星稀,天空渐渐由一片漆黑转成绛蓝色,岳家村笼罩在淡淡的朝雾中。此时正是破晓之前,人们睡梦最沉的时候。
远远地,只听一阵马蹄声,从东大道上开来一队人马,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人,在薄雾中可以依稀辨认出为首的一人身穿大宋的官服。
那么,来的应该是官兵了?
可是这队官兵好生奇怪,连夜行军赶路尚且不说,还要偃旗息鼓,蹑足潜踪,身为官军,如此小心翼翼,或者说鬼鬼祟祟更合适,却不知是为了何故?
只见这队人马绕过东边的民居村舍,一路急行,直奔村西的岳家庄扑去。
来到庄前,为首的那人举手一挥,官兵们似乎早就知道该怎样做,立刻分成几队,将岳家庄的前后左右团团围住,同时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顿时将庄院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
一个小卒“噔噔”跑到门前,抬手就要叫门。哪知手刚举到一半,只听“吱呀”一声,大门竟然打开了,门内站着一位老人,一身素白的孝衣,看样子像是管家。
老人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那人身上,悠悠道:“我家夫人已经等候杨大人多时了。”说罢闪出中间的道路。
“大人,请吧。”
带队的正是殿前司统制杨沂中,他身后是副将愈俟,还有秦桧相府里的两个家人,冯忠、冯孝。
早在年前,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就已经在临安的大理寺内以“坐拥重兵,意致谋反”的罪名被赐死了,岳云和张宪也于同日被斩首弃市,就是杨沂中做的监斩。
今天,杨沂中是奉旨来抄家的,临行前,高宗特意叮嘱要“多差得力人兵防护”,所以,深体上意的他带了五百亲兵,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赶来。还事先做好了各种布置,一路上得空儿就反复训练兵卒,比如不开门就这么这么办,要拒捕就那么那么办,想逃跑索性就这么一来,等等,俨然一副大阵仗的气势。
没曾想事情到了眼前,人家敞开大门迎接,这是杨沂中之前唯一没有想到的可能,一时间反而被弄个措手不及,不知所措。
怔了怔神,杨沂中掩着嘴干咳了两下,小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假模假样地笑道:“哈,哈哈,原来嫂夫人早已得了消息,那倒是好说话了,有劳老丈带路。”说完,向身后一使眼色,兵卒们心领神会,如恶狼一般涌进庄内,冲向各个角落。
老管家岳安仿佛没看见一样,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瞧着杨沂中那獐头鼠目、仍然陪着假笑的样子,只觉得好像一只陈年的绿头苍蝇“噼里啪啦”地在眼前乱飞,说不出的那么恶心。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将老爷骗去临安,还亲自做大公子和张公子的监斩,只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挖出这家伙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岳安强忍着愤怒,转身往里走。杨沂中跟在后面,不时用眼角扫视着兵卒们的动作,当他看到所有的出口都被牢牢控制住的时候,很满意地扬起了嘴角。
进了大厅,宣读圣旨,大意是岳家获罪,全部家属解送广南路州军拘管。圣旨宣读完毕,杨沂中看着厅里十几个全身缟素的人,嘿嘿笑道:“嫂夫人,那就对不起了,请所有人出来一起上路吧。”事到如今,居然还称“嫂夫人”!其脸皮之厚,直叫人叹为观止。
李夫人神色不变,平静如常。
“所有人皆已在这大厅之内,不知杨大人还要何人出来?”
“嗯?”
就这十几个人?当我是三岁孩子?杨沂中眼中凶光乍现,可眼珠滴溜一转,哼!一定是周三畏那个老匹夫早来通风报信了。怪不得进来时院中空无一人,连个护院也没看见,想必早就被李夫人遣散了。
转念又一想,无妨!秦相爷只吩咐一定拿全姓岳的人,特别是那几个小崽子,至于其他人,既成不了气候,跑了又如何?
想到这儿,脸上又堆笑起来,不错!只要拿全岳飞那几个小崽子……
心里想着,眼睛便逐一扫过厅里的每一个人,和脑子里琢磨了上百次的名单一一对照。
这一对不要紧,杨沂中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了下来。除去已死的长子岳云和已经由临安直接押往广南的次子岳雷,在场的岳家子女中却还少了两个重要人物——岳飞三子岳霖和岳云长子岳甫!
少几个丫头老妈子的没什么,可怎么偏偏少了这两个关键的人?看着李夫人一副坦然的神情,一定是她把这两个小东西送走的。眼下问也是白问,还是早作打算为妙。
想到这儿,眼一瞪,露出了本来的凶恶面目。狠声道:“夫人既不老实配合,那就不要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说罢,吩咐兵卒将厅里的人尽数押上囚车,又令愈俟带人火速追赶走脱的两位公子。
此时天已放亮,杨沂中站在庄门外,瞟一眼囚车,又看了看身后的冯忠冯孝,冷笑着道:“这天已经亮了,火把——可是没用了?”
冯忠冯孝在相府早就将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当下心领神会,纷纷陪笑着道:“怎么会没用呢?小的们这就用给大人看看。”
一声令下,数百个火把如同流星赶月一般,夹着呼呼的风声飞入庄院,转瞬间,就将岳家庄变成一片火海。
囚车里的众人都紧咬着牙关,怒视着在大火前得意洋洋的三人。巩秀娟紧搂着女儿小夏,望着冲天的火光,禁不住痛哭失声。
闻讯赶来的村民被官兵远远地拦在了外围,见到这般光景无不扼腕,可叹岳宣抚一生精忠报国,到头来却是如此下场。可是面对数百名如狼似虎的官兵,纵然心中恼恨奸臣当道、痛惜忠良含冤,又能如何?
杨沂中站在大火前,悠然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愤慨的眼神。
他并不害怕,在他眼里,愤怒的村民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也只敢投几个眼神发泄而已,不会真有什么作为。
死,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怕的!
可是,这种气氛却让他极其不爽,因为这让他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在他看来,自己光凭圣旨将岳家老小打进了囚车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看李夫人那泰然自若,一副胸怀坦荡的样子,这些只是白白成全了这自命清高的妇人,更何况还跑了岳霖和岳甫?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煞煞岳家人的锐气就好了……
心里琢磨着,一对小眼睛还不住地往人群里扫。
忽然,杨沂中眼睛一亮,他发现在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一个小姑娘。看她披着一件赤红的斗篷,迎风而立,好似红梅傲雪,丽质天成,不自觉的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只是她此刻目光空洞,身形不稳,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
其实光看她的衣着就知道不是寻常农家女子,再加上她的容貌气质,杨沂中脑海中渐渐浮上来另一个缺席的名字。他嘿嘿一声冷笑,当时自己光顾着追缉走脱的两位公子,却怎么把这位小姐忘了?
轻轻一挑两把扫帚眉,计上心来,一想到岳家人被斗败后垂头丧气的样子,杨沂中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了小山,显得那对三角小眼更加诡诘。
五
那姑娘正是小姐银瓶!
一个时辰前,银瓶从龙首崖下来,直奔岳家庄的方向。
刚到山脚,看见这边火光冲天,银瓶心中就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果然,一进到村里,马上就有村民将她拦下,告诉了她整个事情的经过,并劝她趁官兵没发现赶紧逃命。
可银瓶哪里肯信,村民一个没拦住,银瓶就冲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望着眼前的情景,银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事实摆在眼前,又容不得她不信。
银瓶只觉得心跳仿佛停止了,耳朵里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自己像是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爹爹,张大哥,还有……云哥哥,那个始终带着亲切笑容的云哥哥,都不在了?
不久前还在雀跃的心顿时跌入无底的深渊,银瓶浑身颤栗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炸裂一般,那深入骨髓的刺痛沿着血脉瞬间就向全身传播开去,无情撕扯着她纤细的身体。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银瓶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的兵卒,向囚车的方向冲过去。她要向夫人问清楚,要夫人亲口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李夫人看到银瓶从人群中扑过来的时候,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慌张,这孩子,还跑回来做什么?
昨天夜里,确实是前大理寺卿周三畏周大人来岳家庄报信,告知李夫人岳家父子被害的消息,并且说朝廷已经派杨沂中来抄家,最晚也就再有一天的路程就会到了,要夫人早作打算。
李夫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银瓶。银瓶本不是岳家的人,不能连累她一起受苦。可是若直言相告,以银瓶的性子是断不会独自逃走的。所以李夫人才假意要银瓶上山送信,其实是在信中将银瓶托付慧空方丈,要方丈千万留住银瓶,不要让她知道山下的变故。刚好虹儿贪玩,李夫人就顺势也将这小丫头一起支走了。
她本意是要救出银瓶,以东林寺的力量保护她,哪知道银瓶人小鬼大,纵然没有龙首崖上的事情也是打算连夜偷跑回来,这一来不但没有脱开此事,反而刚好给她撞了个正着!
李夫人眼瞧着杨沂中狞笑着走向银瓶,心道不好!这厮不知又打什么念头,决不能让银瓶落在他手里!
心里想着,嘴中便高声喝喊。
“瓶儿!这和你没关系!你快走!”转而又向杨沂中喝道:“她不是岳家的人,你不要碰她!”
银瓶就当没听见一样,几步已经冲到囚车跟前。杨沂中小眼一眯,微一探身,挡在了银瓶面前,挥手制止了银瓶身后的兵卒上前。然后抛出了一个自以为很亲切的笑容,说道,
“银瓶小姐,好久不见了。”
银瓶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对着李夫人。
“夫人,他们说,爹爹,张大哥,和云哥哥已经……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银瓶心里嘶喊着,几乎是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李夫人,只盼着夫人可以生气,甚至大骂自己!
可李夫人只是充满怜惜地望着银瓶,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终于,再不忍面对银瓶,将头扭向了一边。
这个动作无疑是默认了全部事实。
银瓶只觉得“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如冰塑的一般呆立当场。
杨沂中看准机会,沉声说道,
“银瓶小姐,岳家获罪,圣上有旨,所有家属一律发配广南,既然小姐在此,本官免不了要多多得罪了。”
他看银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以为是被自己吓住了,于是又故作关心道,
“此去广南,山高水远,一路之上所有人犯都要押在囚车之内,风吹雨打,本官看小姐这单薄的身子,哼哼,恐怕要吃不消啊!”说着,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银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兵卒们把早先从庄子里抄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搬上马车。
李夫人在囚车里忍不住了,再次叱喝杨沂中道:“银瓶本不是岳家子女,此事乡邻皆可作证,为何也要一同发配?”
“哦?”杨沂中故作惊讶道,“怎么银瓶小姐不是岳家的人吗?哎呀,这倒是难办了。”
转头看向银瓶,“若小姐不是岳家的人,自然就不用受那发配之苦了,只是……”语音一顿,笑得像只看到小兔落入陷阱的狐狸。
“旁人说的不能作数,还要小姐亲口证实才行!”
也就是要银瓶亲口承认自己和岳家没有半点关系!
这不可能!
岳家所有人包括围观的村民心里都这样想。
杨沂中得意地看着自己设定的计策成功了一半!
若是银瓶承认了,无疑是给岳家一个大耳光,饶是你自命忠烈,等到大难来时还不是各自逃命要紧,看你日后还能自诩什么“忠臣不怕死”?若是银瓶不肯说,那就名正言顺地押她上路,反正不过是岳云半路捡来的一个野丫头,要整治起来还不容易?
何况,银瓶眼前本是必死之路,现在自己突然给了她一线生机,这女子既不是呆子,又怎会白白放过救命稻草,却去自寻死路?
这世上大多数人,毕竟还是很怕死的!
见银瓶的目光此时忽然清楚起来,以为是在考虑自己的提议,杨沂中只等着奸计得逞,看岳家的笑话了。
谁知,银瓶完全没有要接他话的意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兵卒,那个兵卒正扛着“炎魂”的其中一支往车上装。
“那……”
“嗯?”杨沂中顺着银瓶手指的方向望去。
“噢——哈哈哈。”他不由得一阵大笑,“家属充军,家产一律充公,兵器么,自然要交归兵部收存,只不过……”眼角扫了一下一直站在身侧的冯忠。
冯忠那眼睛,片刻不离杨沂中的身上,一见他瞧着自己,这大好的拍马屁机会是决不放过的。
立刻“嘿嘿”一阵冷笑,“听说,大金国的特使好像对这对锥枪十分感兴趣,点名要它。小的这么猜着,说不定要拿回去送给二太子做礼物呢。”
金国?二太子?礼物?银瓶只觉心口一阵抽搐。
父兄的噩耗已是晴天霹雳,这寥寥数语却更似雪上加霜。
他们竟然要把“炎魂”送给金贼?送去做什么用?用来炫耀吗?让金人、汉人都看着,他大金二太子可以把堂堂岳家军“赢官人”的兵器挂在墙上作装饰?!
银屏胸中,不知名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她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大喊出来,指甲刺进了手掌也浑然不觉。
杨沂中正在洋洋得意,并没有发觉银瓶低垂的眼眸中已经闪现出淡淡的金光,只当她还在矛盾之中,便继续加码,用言语诱惑着。
“银瓶小姐,你要考虑清楚呀,只要你承认自己和岳家没有关系,那今天的事就绝牵扯不到小姐头上,以小姐的才貌,非是本官夸耀,就是到了京城也是百里挑一,若小姐能识大体,何愁荣华富贵?本官不才,也愿为小姐举荐,到时候,小姐仍然是金枝玉叶,何乐而不为呢?”
杨沂中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堆,越说越觉得银瓶没理由拒绝,自然也就越说越得意,到最后简直是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银瓶低着头,默默听他说完,开始时身子还微微颤抖,渐渐地却平静下来。等再抬头时,眼中的金光已经不见,有的只是清如明镜般的目光。
在不远处囚车里的李夫人和巩秀娟心里都是一团乱麻。从道义上,她们真心希望银瓶可以就势离开,远离虎口,毕竟她不是岳家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又有些期盼,期盼银瓶会昂首挺胸的痛斥狗贼,和她们站在一起。
眼见银瓶抬起头,似是已经有了打算,心里更是紧张,不知她将如何回答。
银瓶到此时才算正眼瞧了瞧杨沂中,声如珠落银盘,字字清亮。
“是不是只要我说没关系,那从此刻起我就完全与岳家无关了,杨大人?”
“是是,是是,正如小姐所言。”杨沂中急忙答应,人群中有的已经猜到银瓶要如何回答,不禁发出阵阵嘘声。
“那其他几位大人意下如何?”说着,银瓶扫了一眼旁边的冯忠冯孝。
“他们自然是没有二议的。”
“那还要麻烦大人向在场的众位立个誓。”银瓶玉手轻扬,将在场所有官兵和村民都划在其中,“有众位官爷和乡亲作证,银瓶才不怕大人日后反悔。”
说罢,便直盯着杨沂中,目光如电。
原来这小妮子是怕自己反悔,看不出她还有点心思。哼,本官原也没把你这小丫头放在眼里,只要给大人我出了气,到时候本官还怕整治不了你一个小丫头?
当下转向众人:“本官言出必行,只要银瓶小姐承认非岳家之人,即刻起,便与岳家两不相干,本官亦绝不再加追究。皇天后土,可以为证!”听起来倒也真是慷慨激昂。
银瓶点点头,“既有大人誓言,小女子也可以安心了。”复深吸了一口气。
“小女子银瓶,与庐山岳家——”
“一点关系也没有!”
六
“从此刻起,不管银瓶做什么,都与岳家无关!!”银屏昂首说道。
岳家中人纵然希望银瓶可以逃离虎口,可是当银瓶真的这样回答时,心中也不由得升起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难过,不是气愤,也不是鄙夷,似乎只是一种由衷的无奈,感叹世态炎凉,身不由己。
这样也好……
李夫人这样想着,可还是掩饰不住眉梢那淡淡的失落,毕竟这七年来,自己一直是将银瓶当作亲生女儿养育的呀!
老家人岳安更是泪流满面,“小姐,你……”话到此处嘎然而止,只留下一声长叹。
他是看着银瓶从一个稚龄的孩子长成一个标致的姑娘的,一直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而银瓶也一直很懂事。
可谁知,到了生死关头,还是……怎能不叫人伤心?
周围的村民先是一怔,随即一片噪闹。有为岳家不值的,有骂银瓶无耻的,少数人看透了杨沂中的奸计,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杨沂中“哇哈哈哈”地狂笑起来,抱着胳膊,右手撸着下巴,饶有余味地看着自己编排的戏目如期上演。岳家人越沉默,村民们越喧闹,他反而越痛快。这回终于出了一口气,嘿嘿,没白来一趟!
开心!今天真是太开心了!
此时,火势已经彻底蔓延开了,整个岳家庄化成一片火海,烧得房梁、家具“噼啪”爆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杨大人。”银瓶清亮的声音打断了杨沂中得意的狂笑。
“我想和夫人最后说几句话,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个……哈哈,小姐尽管请,只不过不要太久,本官还要早些押解人犯上路呢。”先让你顺顺心,回头找两个机灵的就把你这小丫头收拾了!杨沂中心里这样想,可脸上却还是一副有仁有义的样子。
银瓶也不理他,瞟了一眼守在囚车前的兵卒,既有杨沂中发话,兵卒便自动退到一旁,让出了一条道路。
银瓶缓步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夫人的囚车前。
“夫人……原谅银瓶……不能陪您去广南了,您……多保重!”银瓶妙目含泪,声音颤抖,一句话竟断断续续的几乎没能说完。
李夫人的眼睛也湿润了,“孩子,我……不怪你,你还年轻……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夫人放心。”银瓶拭去眼角的泪水,强忍着心头的悲痛,嘴角含笑,“银瓶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会回来了……”
说罢,不容李夫人再问,恭恭敬敬的给李夫人磕了三个响头,便再也不敢看她一眼,生怕多看了一眼,自己就要改变注意,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然后转到巩秀娟的囚车旁,望着脸上尤自挂着泪痕的嫂子和她怀中惊恐不定的小夏,不由得想起那个人,刺骨的痛楚再次袭上心头。
“嫂子,你也要多保重……”
巩秀娟紧搂着小夏,微微点点头。
银瓶一阵心酸,将手探进囚车,轻抚着小夏的头,“小夏也要好好听娘亲的话。”
指尖拂过小夏稚嫩的脸颊,忽觉小夏的眼睛一亮,仿佛一道耀眼的强光直射进自己的心里,就连隐藏在深处的心思也被照亮一般。
银瓶一怔,再回过神来,却见小夏紧紧盯着自己,本来茫然的眼眸此刻竟是说不出晶莹剔透。脸上一串泪珠滚滚滑下,小女孩突然地抽泣起来,呜咽着,
“小姑……不要去……不要去……”
银瓶浑身如电击一般僵立当场,小夏?她……知道了?难道她竟有看透人心的能力?
巩秀娟不知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小夏舍不得小姑,便将小夏搂得更紧,轻声安慰:“小夏听话,让小姑走吧,不要让小姑为难了,啊?”
小夏心中着急,不是的,不是的,小姑她是要……可到底太过年幼,苦于不知如何表达,只得紧抓着银瓶的手,一昧地重复同样的话,
“不要去……不要去……”
银瓶无比疼惜的握着小夏的手,轻轻道:“小夏,没关系的……小姑很开心……”终于,不舍地放开小夏的手,转向巩秀娟,轻声笑道,
“嫂子,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只当他是……亲哥哥呀……”
巩秀娟听得银瓶语声有异,抬头却正对上银瓶清澈的眸子。
那眼波含笑,带着几分柔情,几分果断,几分悲凉,又几分幸福……这灿烂如春日般的笑容此时在巩秀娟看来却是无比凄绝,教她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银瓶啊,你究竟想干什么?
正错愕间,却看到银瓶脸上的笑容一沉,眼眸中金光乍现,再没有了先前的温婉和煦。
几乎与此同时,闪电般飞身撞向了离自己最近的兵卒,那兵卒还在窃笑着看好戏,怎料到有此突变,当下被撞退数步,一个跟头跌坐在地,而银瓶则顺势抽出了那兵卒的腰刀,没有丝毫的停顿,一反手,腰刀无声飞出,直刺向杨沂中的前胸。
这一击,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杨沂中更是吓得面无血色,这一刀力道虽不大,角度也不刁,却来得毫无征兆,两人间的距离又近,转眼间已到胸前,仓惶间只来得及斜一侧身,刀锋险险擦过衣襟。
银瓶脸色不变,左手两支袖镖紧接着飞出,直取杨沂中左肩,右手三枚飞蝗石却迟了半拍,沿着刚才腰刀稍稍偏上的方向打出。
杨沂中躲过腰刀,正身刚要呼喝兵卒上前,两支袖镖已到跟前,不得已只得收左肩,向右闪身。
这一闪不要紧,正好对上迎面而来的飞蝗石,这回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只见三枚飞蝗石,一枚擦过耳际,一枚划过右肩,最后一枚却直直击中杨沂中右眼,随着杨沂中“啊呀”一声惨呼,标出一道飞溅的鲜血,飞蝗石深深陷进眼窝之中。
杨沂中紧捂着右眼,只觉得眼前的一片红光化成钻心的血箭无情刺入眼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剧痛夹杂着恐惧让他整个人失去了控制,左手在空中乱抓,歇斯底里的嚎叫着。
“来人!来人!快给我……给我杀了这个小贱人!!”
冯忠冯孝此时更是慌了手脚,一边扶住杨沂中,一边招呼着兵卒保护大人,以防再有什么变故。
顿时,所有的兵卒都向杨沂中的方向涌去,场面一片混乱。
剩下的人,包括囚车里的和围观的,也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杨沂中转眼间就只剩下一只眼睛!
要知道,杨沂中也是一员大将,当初从军结拜的将领之中排行在十,岳飞在五。说起来这人也算是身经百战,有些本事和资历,近年来更深得高宗的信赖,不然也不会要他做岳云和张宪的监斩,并且来抄岳飞的家了。
可凡事总有两面,正因为杨沂中近来太顺利,也太得意了,所以他并没有把岳家一群妇孺放在眼里,更没有把银瓶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再加上银瓶刚刚的言语举动很顺他的心意,所以他做梦也没想到,银瓶会突然发难,无声无息地就要了他一只眼睛。
另一边,李夫人一干人的吃惊程度并不比杨沂中小!
她只知道银瓶平时喜欢舞刀弄剑,又臂力过人,岳云那对八十二斤的锥枪就连几个男孩拿着都吃力,可银瓶却可以舞得有模有样,虽没有如岳云一般行云流水、得心应手,但也算小有所成,至少,在同辈之中,她只输给过岳云。
可是她和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过,银瓶的暗器也是很厉害的。
或许是因为岳云的枪法太出色了,或许是因为银瓶的武功几乎都是岳云教的,又或许是因为岳云几乎不用暗器,所以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银瓶不会使暗器,即使会,也只是会一点皮毛。
但他们都错了!
银瓶不但会使暗器,而且无论是速度、力道、还是角度都掌握得非常好!
所以,银瓶一击得手!
一击过后,银瓶并不再继续向杨沂中攻击,而是以最快的速度,避开兵卒的刀剑,欺到马车前,伸手拔出了刚刚被装到车上的“炎魂”。
杨沂中此时已经由冯孝扶着,带着兵卒围了上来,他怒不可遏地冲着银瓶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本官……本官一定将你千刀万剐,不对……要诛你满门!”
银瓶将手中双枪一字摆开,浅浅一笑,
“杨大人啊,银瓶自己就是满门,不知大人还要诛谁?”
杨沂中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银瓶刚刚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她和岳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如今,她自己自然就是她满门。
好啊,原来她早就做此打算,可恨!
杨沂中把牙咬得“咯吱”直响,右眼已经痛得麻木,鲜血还在不断涌出,这样的伤势根本不可能复员了,一想到自己从此成了“独眼”,杨沂中只恨不得生剥了银瓶的皮才解恨。于是高声呼喝着身边的兵卒,
“给我抓活的!!”
银瓶紧握着枪杆——这是云哥哥的兵器,曾经沾满敌人鲜血的“炎魂”!掌心传来丝丝的凉意,似乎又回到多年前,刚开始拿起炎魂的时候……
那时,自己还小,总也拿不稳,可每次枪要脱手的时候,都会被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拖住,然后云哥哥就会微笑着夸奖自己,“瓶儿今天坚持的时间比较长哦”,当时自己只觉得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可那样幸福快乐的日子永远找不回来了,而那个始终微笑着鼓励自己的人,也永远见不到了……
永远……见不到了……
银瓶喉咙一阵哽咽,抬头紧盯着满脸血污的杨沂中,那张原本就猥琐的脸孔如今看去更加狰狞。
秦桧和那狗皇帝远在天边,自己力不能及,可至少……至少不能便宜了眼前这狗贼……
云哥哥,瓶儿今天就用你的“炎魂”杀了这狗贼,然后……再去找你……
想到这儿,银瓶提枪冲进人海。
映着徐徐升起的朝阳,身披赤色斗篷的银瓶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势不可挡,银枪几个起落,便已有数人惨呼着倒下。
热汩汩的鲜血溅到脸上,银瓶不由一阵恶心。
烈火——
鲜血——
嘶喊——
死亡——
那片多年来缠绕在心头的阴影再次呈现出来,自己曾一度以为那已经被温柔融化了,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记忆之外,如今,失去了至亲至爱的痛苦却又一次将这痛楚唤醒。
那种置身于黑暗中,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也找不到任何支点,只如飘零的浮萍,随时会沉入阴冷的河底的感觉让银瓶一阵战栗,心跳不由得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
心头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在全身寻找着最脆弱的出口,终于,整个身体的灼热似乎都集中到了眼睛,可这却让她更加痛苦,更加不顾一切,眼前只有一个干枯猥琐的身影,脑海里只有一个誓死达成的心愿——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杨沂中远远站在后面,仅剩的一只眼睛紧追着那团火红的身影。
一群废物!他心中暗骂,这么多人拿不下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他哪里知道,“岳云”这个名字在军中早已成了“神勇无敌”的同义词。他十二岁从军,整整十年戎马,从未败在任何人手下,更因此得到了“赢官人”的称号,意在只要有他出马,便保赢不输!
而今天,银瓶手举的,正是岳云的兵器——“炎魂”!
面对几乎成为神话的“赢官人”的兵器,士卒们在心理上就先怯了三分。而银瓶那毫不畏死的打法,隐隐的,已经有几分岳云冲锋杀敌、誓死不退的气势。
再加上“炎魂”本为神物,凡兵俗铁稍碰即碎,这班兵卒的佩刀就更不是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兵卒们心里就已经下意识将银瓶看作岳云灵魂附体,否则,一个小丫头又怎会轻易拿起重达八十二斤的“炎魂”?
想及此处,哪个不要命的还敢上前?
跟“赢官人”拼命?算了吧!那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来得快些!
可眼下碍于军令,又不能调头逃走,不得已只好远远地围着,就更别提什么活捉了。
杨沂中也看出兵卒们怯战,不敢上前,所以被银瓶抢尽先机。
可是也不能总这么围着,自己可是带了五百精兵啊!连岳家半道儿捡来的丫头都制不住,还白白搭上了自己一只眼睛,这要是传出去,自己的后半辈子都甭想抬起头来了。
于是,杨沂中把心一横,原本不打算用的,可如今已经顾不了了!
一抬手,一直护在杨沂中身旁没有动作的几十个亲兵齐刷刷地从身后摘下早已准备好的硬弩,分前后两排,各排一字列开,将弩尖瞄准了人群中的银瓶。
银瓶此时不管如何左突右冲,始终无法近到杨沂中身旁,除了开始几个送死的,后面的人都学乖了,并不近前,只虚晃兵器,阻止她靠近杨沂中。
时间一长,银瓶的脸上就开始渗出了汗水。
最先一击靠的一半是实力,另一半则是出奇兵的运气,而现在,与敌人完全正面交锋的时候,银瓶的缺陷便很快暴露出来,体力上的差距和临敌经验的不足使得她无法应付这样消耗体力的战斗。
银瓶正在想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突破口,忽觉四方的人群“呼啦”一下,全部退后了数步,将自己让开在地中间,她正迟疑,不知杨沂中又打什么鬼主意,却猛地发现人群后隐隐一排寒光!
不好!
猜到了那排寒光的来源,银瓶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不容银瓶多想,数十支弩箭已如流星般破空而来。银瓶急忙摆开双枪上下格档。可是,双拳尚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漫天而来的箭雨?
第一轮箭雨下来,银瓶已是满头大汗,身上也被划破了多处,不等她稍作喘息,第一排弩兵后退,第二排上前,又是一阵疾射!
银瓶本就已几近力尽,动作远不似开始般灵活,几次闪躲得更是勉强,一口气没有换上来,手下一慢,一支弩箭已冲破“炎魂”的防御,狠狠地刺入银瓶左臂。
银瓶左臂吃痛,身体动作再打折扣,转眼间,又有一支箭射中右腿,而另一支则在她腰际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杨沂中制止了弩兵的进一步攻击,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抓——活——的——”
银瓶无不惋惜的一阵苦笑。
云哥哥,看来瓶儿只能到此为止了……
只是——好恨啊!
恨金贼!
恨昏君!
恨佞臣!
更恨——
这么无力的自己!
如果我有更强大的力量,云哥哥,我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了?
可如今……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不能和这狗贼同归于尽真的很遗憾,但是,瓶儿已然尽力了,云哥哥,你会不会怪瓶儿——太没用呢?
血,带着温热的体温浸透了衣裳,缓缓地殷散开,在寒风中凝结成冰冷的红晕,装点着银瓶摇摇欲坠的身体。
银瓶带着凄然的笑容,环视着眼前伺机上前的军兵,身子,慢慢地向后退去。
在她身后,是漫天狂舞的熊熊烈火……
远处,囚车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不能做,也甚么都做不了。
巩秀娟看着银瓶后退的方向,最先明白了银瓶的意图,当下不顾一切的嘶喊着!
“银瓶——不——”
杨沂中也愣住了,他原以为银瓶无路可退,必被生擒,可巩秀娟的嘶声却喊醒了他,这丫头分明是不想活了!
怎么能这样便宜了她?于是也急忙呼喊:“拦住她!”
站在最前面的兵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命令的含义,反而愣在了原地。
银瓶最后望了囚车里的家人一眼,脸上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那一瞬,所有人都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仿佛一只飞向伴侣的小鸟,是那样满足,那样幸福!
银瓶就带着那样幸福的笑容,紧握着手中的“炎魂”,纵身投入了火海!
世界在这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是不是我的幻觉呢?火光好像是金色的呢!
原来,金色的火焰是这样的温暖呀!
银瓶把“炎魂”紧紧地抱在怀中,静静地坐在大火中,眼前浮现出岳云的身影。
蓝天下,温和淡雅的云哥哥;沙场上,英气勃发的云哥哥;书案前,聚精会神的云哥哥;秋夜里,静谧沉思的云哥哥……
我的……云哥哥……
耳边,昨夜幻境中岳云最后喃喃的低语不知为何竟渐渐清晰了起来。
“请你……好好活下去……”
原来,是这句话呀。
可是对不起,云哥哥,没有你的存在,我是不可能……好好活下去的……
只有这一次,不能听你的话了……
抬头望向天际,一片白云轻轻飘过,那可是你吗,云哥哥?
太好了……
终于……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你了……
终于……可以尽情的飞翔了……
但……请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火神啊!
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请赐我一双翅膀吧——
让我可以——
飞到他的身边!
大火吞没了血染的身躯。
远处,悲戚的人,得意的人,惋惜的人,赞叹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映照在烈火中的那一双金色的眼眸里——
一闪而逝的泪光——
序章完,请继续关注正传(轻松了很多的正传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