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
——被颠覆的恋情,从断袖忆起
平生回首黯销魂,汉宫深,夜无声。
清凉殿外,醉忘三年春。
哀心莫问为谁死,知君者,唯一人。
都云江山重此生,何处觅,相思门?
义陵已冷,寒月伴孤魂。
麒麟殿语还记否?未曾悔,断袖恩。
——楚国
偶尔,掀起一阵微风,抚开横断石碑上的沙尘,这片灰蒙漫入残阳,在颓台片垣间被风扯散。碑上龙蛇之迹残缺斑驳,难以分辩。
但是我知道,两千年前,这荒凉的地面,曾是一代盛世,辉煌无双的未央宫。
未央,是没有尽头的意思。
我直挺挺地立在这里,举目四望。
交错的枯松,在将逝的夕阳中,映成凌乱的黑网,罩覆着西风残照的汉家陵阙。
未央,是没有尽头的意思。然,我放眼未敛未央宫,我伸手未接未央柳。
无语地仰视苍穹,呵,你的底下,是千年之深的土啊。它吞咽着所有,所有的名字,面对它,灰飞,湮灭。
风一丝丝浸漫着悲伤,直穿透我。
隐约的啸咽,让我抖然一颤。
我知道。
那是千年前未央柳下的一段情化作的美丽魂魄,那犹如无所寄托的游魂啊,它被禁锢于此,徘徊着凄恻的沉呤。
啸咽与沉呤纠缠横空激荡,我仿佛听见凄厉的钟声,猛然震落。哀怨的哭泣和丧钟的沉响,狂乱交错,散逸天地八方。
光线,人影,重重的罗幔,云母屏风反射出的五光十色,刺目的激闪。
点点苍色的灯火流映在幽深的眼眸上。我终于看见,他年轻的脸,在这造作的明亮中。
他平静的注视前方。身后殿外内侍及官员们肃穆的长跪,脸孔陷在黑暗中,盈白的素衣像吸了光亮一般,泛着淡淡的白光。
又一波,激厉的哭号声,迎面而来,汹涌吐向他。
他默默的承受。
这积累下来的制度和传统合该由他来承担了。
他向前跨越一步,殿门在他身后应声而闭。
这一年,西汉绥和二年,成帝逝,由元帝之孙刘欣即位,史称哀帝。……
轻纱飘摇。一轮明月高照前殿,苍穹浩茫,夜明如洗。
放下未阅完的青编,刘欣起身,步下玉阶,掀帘望月。
“——子时——”
这一个夜晚,宫殿漏刻的传报声,宛如寂寞的歌喟。
是谁的声音这般好听。
举起长袂,引颈寻望。曼柱雕梁,烛火流映,隐约可见氤氲下,殿廊边,那只敲打铜壶的手,晶莹的,就像月辉揉聚而成,发出一抹漾动的幻美。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刘欣缓缓走去,不知端详了多久。
“是舍人董贤邪?”
“是。”
董贤惊惶不定的脸,火光下盛放的异卉。他看到面前年轻的皇帝,眼线流锐如
凤,透出难以忖度的孤冷。那么俊俏高贵的面孔。
两双眼眸,无声屏息的纠缠。
一种宿命,已然跟随。
寝殿内散发着黯淡的甜气。
刘欣伸出手去,轻轻抚开比他更年轻的舍人颈际的乌发。
董贤身上一颤,逃避了一下,却被轻轻的吻住。他抵抗,莫名的焦灼却迫他不由得闭上双眼。
模糊的眼前,湛如永夜的黑眸,倒映着流转光泽的容貌。
触在唇上的玉润,唤醒了沉寂已久的某种感觉,却又掌握不住。
终于,两人跌撞踉跄地倒进帐中,惊动垂覆的绣帏,遮住相互紧拥交缠的身体……
黑夜之中,狂奔的欲望,被呻吟泄出。
辗转的,两百年的朝廷在黑暗中坠落的声音。
空旷的宫中,唯一属于他的——董贤。
“贤,朕在此处盖陵,百年后,朕与卿即在此厮守!”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他紧闭着嘴唇,眼睛凝视着前方,额前的头发被山风吹拂着。他默然。
“嘘,别唤他,让他多睡会。”
年轻皇帝起身,匕划过一道弧,半截袖口应落。他手枕着那半截丝绸,感受它由暖渐冷,闭眼,默然。
“贤,你有什么条件,说!总之,朕不准你离开朕!”
于是,从舍人到黄门郎,从附马都尉到大司马,连带他家的人也跟着占光。父亲董恭升为光禄大夫,妹妹进宫封为昭仪,岳父封作大臣,妻子也被特许进宫居住。他看着手上的印,一个沉似一个,那鲜艳的红色在高傲地在嘲笑他。他默然。
“贤,贤……朕,只有卿了……”
锦塌上,被抱住的亲腻,毁灭的欲望,色相缠碍,摇摇晃晃。
流言,阴阴地自生。
他默然。
终于,他领旨回家。
独自一人,倾听廊外水池漏冕滴答,那摇漾的水光,淹没过多少年岁。六月的莲花,禁不起世间沉重罪孽,在寒冷中死去。
百点千点,星散满塘。
他记得,多年前,年轻的皇帝坐在窗棂边仰望星空念着民间的歌,衣襟被风拂弄着,看不见表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揩老。
白绢上血红的字,是滚滚十丈红尘凝于方寸的浓烈。
再也不会有人唤他圣卿了。
倒映在池面上,洇渡中遥望到的繁盛花影,只是幻象。
无力比翼共双飞。
他悲伤,他愤怒,他不要传国玉玺,他不要江山皇位,他要的,是夜夜,拥着他,唤他圣卿的男人。
张开的伤口,满溢鲜血。
他要去寻他……
黑暗之中,灵风飘荡,他皎洁的肤色,宛如透明的,孤独的流星……
元寿二年六月,哀帝病逝,时年二十六岁。遗召:禅位于大司马董贤。
次日,董贤自尽于家中。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 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终究是,一段未完成的爱情,两抹被遗弃的灵魂……
黑暗。遥远。别界。
风乱舞,在冰澈的夜,只我一人。千年情,在我伸手触及时,化作一缕残香,随风流荡。
爱弥尔的《断袖》,是我接触的第一部耽美漫画。遥记当初,竟把董贤误为女子,直到几日后,翻阅《汉史》时,才明白,我错的离谱。
只是这段几乎颠覆整个王朝的恋情,便有惊世的凄艳,未算及,白纸黑字,竟落得个“倾国佞臣”。
触目惊心。
红颜便是祸水,原来,男女通用。
我忽然想起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同是被后人贬为祸水,可“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杨贵妃因唐三郎的薄情,缢死在乡土。
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定是白居易为诗而赋之词。
世上可以有很多皇帝,却只有一个汉哀帝。但就中滋味,又岂是一哀字能言尽?
由于刘欣对于董贤的感情,“断袖”成了同性恋的代名词。
天地配以阴阳,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同性相吸,那是逆天的。
然,何以谓之为夫妇?
难道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感情才能称作为爱情?
哑然失笑。
太多的史例实例证明,那不过是延续着几千年的传统固执地苟言残喘。
无论同性的,异性的,耽美的,现实的。爱情的感动和震憾,是因为爱情是真诚的。而不是那些爱情的谈论者是男是女是王是民。
灵魂,超脱于肉体的,无关乎男女。
爱你,只因为是你,无关乎男女。这样纯粹的爱着,在肮脏美丽的红尘,这命里的天机,被慈悲的覆盖。
何日,碧海青天下,能看见不在彷徨的笑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