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空气污浊凝滞。地板和家具上落了土,书柜里书和杂志胡乱堆放在一起。如果摸一下床,会发现床上的灰尘并不比其他地方少。
他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摞纸已经两个小时了,而且没有迹象表明他不会一直坐下去。佝偻的背,充血的眼睛和焦黄的面色,使他看上去像是集中营的幸存者。这无疑是长期昼伏夜出和缺乏运动造成的,可能还有前天晚上狂饮的影响。
他是一个漫画家。
无疑,他正被常见的烦恼折磨着——出草稿,赶在编辑的电话和助手到来前。他是如此烦躁,以致于那些砸毁东西进行发泄的想法都会引发更多的愤怒。
时间并不充裕,但他没有任何行动起来的欲望。从这星期的工作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欲望的到来,就像等待离去的情人回心转意。
盯着那摞纸。
记得在头一年,每到这种时候,恐惧总是能代替欲望让他完成工作。他憎恶那种恐惧,就像一个濒死的患者者憎恶手术。现在恐惧和憎恶都不可求得了,而那些逼迫他的东西还在。他是在束手就范。
这没关系。一种对抗的快感油然而生。
已经到不得不行动的时候了,但他一动不动。他享受,他感到自己战胜了周围的逼迫,在一瞬间。
然后,他飞快的画起来,按部就班,轻车熟路。那些庸俗的,模式化的,构成他生命价值的东西,跃然纸上。
这是他自己的作品,他感到惊奇。
粗陋的线条磨蚀了他的手感,混乱的分镜扰乱了他的视线 , 那些他曾引以为豪的情节,早已脱离了他理性的控制。只要一想到之前因匆忙留下的那些明显自相矛盾的设定,他就恨不得用头去撞墙。
这是垃圾。这不是他想画的。
他想画的是。
他想不起来了。恐惧几乎使他停下笔来。
想不起来。
那些曾日夜在脑中翻滚,已化为他意识的一部分的,他所渴望的,他为之刻苦奋斗的……
他曾以为其中蕴涵着另一个自己。
结果画出来的是这种东西。
垃圾。不是吗?
他竭力使自己不去评价笔下的作品,那使他感到另一种恐惧——他已失去了判断作品优劣的能力。当他还是一个读者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珍惜这种能力,就像珍惜生命中无法记起的——空白。
纸上布满了线。
空白。
终于完成了,准时。楼下传来编辑和助手的敲门声。
寒暄,鼓劲,揶揄,各就各位,象战场上的老战友。
时间仍然很紧,但一群人同舟共济使他的感觉好了许多。刚才的悲伤和绝望很快化为灰尘,落到地板上任人践踏。
编辑走过来和他商讨剧情,改动分镜。因为草稿已成,可以改的地方不是很多,不知这样的胜利还能有几回。他就像一只家养的老母鸡,借别人的窝孵自己的蛋,当窝的主人声明自己对蛋的权利时,他已无法反驳了。
任人践踏。
每当编辑为了一些无谓的理由要求他改动作品时,他都有要唾骂的冲动。他知道编辑只是为了使这个作品得以延续,但厌恶感却难以抑制。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着自己女儿被奸淫而无动于衷的。
纸面被一层又一层的线,墨和网点所覆盖,与刚才的白纸已毫无共同之处了。
他为自己的作品,也为存在于作品中的另一个自己而痛惜不已,连五脏六腑都要炸裂开来。
他压下悲痛,去给助手们鼓劲。谈笑间,助手们的眼神中现出疲惫,也许他们已从前辈的处境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而且还要为这种未来拼命奋斗。看不清楚的未来总是带来希望。
过去的他何尝不是,全靠心中的篝火才支撑到现在。
篝火快要燃尽了。
完成了。欢呼和掌声听起来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尽管他们都很疲惫,但这种时候,去酒馆庆祝一下总是必要的。
几杯下去,所有的不快都被挥发了,他被轻微的幸福感所包围。
也许一切都还好。毕竟,他还年轻,很上进,他有了自己的作品,读者,地位……那都是他用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他没有理由绝望,现在的困难不会是永远的。也许他会很快适应这种生活并最终征服它,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
他感到被什么人注视着,于是茫然地转身望去。一瞬间,透过酒精的迷雾,他可以看见,十年前的自己拿着一个速写本,默默地望向这边,眼中充满憧憬。
他想捂住脸,但不能。
他拿过另一杯酒,一饮而尽,转过身继续和别人聊天。
0
当一群人离开餐馆时,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他让别人先走,然后站在路边,头顶着墙,想着这一切。
他的不为人知的悲切。
他觉得一定会有些什么,把他从这种困境中拯救出来,他将醒来,然后发现一切只是恶梦。
他相信。于是他就站在那里 ,直到两股热流涌上来,使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那些…………不可抗拒的力量,阿尔佛雷德的昼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