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本文基于原作,出现大量关键剧情,没看过原作漫画的请自己权衡,谢谢。
指向救赎的坎坷旅途——《Monster》
整理完毕的资料在手边堆得整整齐齐,待到欲动笔时,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数度重读并将线索清理之后,《Monster》的世界,于我竟较之前更为扑朔迷离、深广无边。
这也难怪,《Monster》挖掘人类内心的深层意识,“意识”这东西,纯粹抽象概念,全然幻化无形,再加上浦泽大人在这部杰作中对整个故事情节颠来倒去、分分合合的完美处理,对读者来说,阅读《Monster》确实极易成为对自身逻辑思维和捕捉要点能力的严峻考验。
正因如此,我并无信心完整解析《Monster》的所有重大谜题,这也是个人在撰写评论的经历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渺小无力,惟愿拙文能稍稍触及《Monster》的神髓——只需“稍稍”,便可心满意足了。
首先拿主角开刀。《Monster》的主角是谁?天马贤三?是,又不是。天马的光芒如此耀目,出场贯穿始终,戏份之多,刻划之深,说是主角,恐怕没人会反对。然而光是为了照亮那深不见底的暗而存在的,“我要他曝光”,天马贤三全力追踪的约翰(虽然这并非他的真名,但我们惟有如此称呼),才是《Monster》居于暗处的真正主角。事实上,《Monster》繁复交错的线索,旁逸斜出的主、支线情节,最终都指向对约翰的救赎。
最初感到约翰的恐怖,是在他杀害开锁高手艾路夫云基斯之后。他同怔怔伫立着的天马擦身而过,随即略微偏过头来,向天马,也向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头发,稍稍上抬的嘴角,意味深长的目光,这张俊美的青年脸庞,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具有胁迫感的冰冷之气,同时还有一种如被俯视般的不快与压抑。总而言之,约翰令人感到沉重、无力、挫败和灰暗。随着剧情的展开,越来越多令人震惊的事实被揭露出来,他在这里留下足迹,又在那边隐匿无踪。而他身后则是数不尽的无辜生命,和孤身尾随而来的天马。综合起那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案件,可以发现,约翰杀人,通常并不亲手沾染血腥,有时是以金钱摆布,有时则靠精神指挥。以金钱摆布尚不足道,但靠精神指挥,已隐约透露出约翰在心理上异于常人之处。在连环杀人犯尤根斯一案中,约翰耗费苦心,将被害人——同时也曾是约翰养母——甘普夫人的储物室布置成尤根斯记忆中同惨痛联系在一起的环境,并将自己与甘普夫人的照片偷换,使尤根斯在近乎癫狂的状态下产生“甘普夫人是我的母亲,是我憎恶的母亲”这样的错觉,并最终诱发了杀人。这只是一个案例。约翰所使用的手法,是对可能产生犯罪倾向的人给予负面意义的肯定,激发人性中具有破坏性的一面,并用语言的鼓励、环境的模拟等种种手段促成“犯罪可能”向“犯罪实施”的转化。“人类聚集便滋生仇恨,我不过在上面少许浇些油而已。”511孤儿院惨案和卢恩海姆的惨状,都是用这种手段挑起的。一旦人性中的恶被唤醒,长期积蓄但被道德、感情、法律等压制着的负面情感——憎恶、虚无、破坏冲动——便不可避免地爆发出来,“手中所有的东西都成了武器”、“所有人相互厮杀”,便成了可悲的必然。
让笔下的人物以这种不沾鲜血、几乎没有目的性的方式杀人,浦泽直树并非第一人。阿加莎克里斯蒂为了让大侦探波洛在自己的封笔之作中终结生命,曾经创造过类似的人物。那部小说题为《幕》,小说中的犯罪者(为了没看过但有兴趣看一下的读者,就不点名字了吧)就是仅凭不动声色的言语挑拨完成一宗宗杀人案的。因为犯罪者并没有亲手杀人,也无法证明其唆使犯罪,所以波洛只得以法律之外的手段终结犯人的生命,并最终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最高明的犯罪,也是最残酷冷血的犯罪。犯罪者乐在其中,被唆使者和被害人不过是被犯罪者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蝼蚁。约翰的犯罪,岂非如出一辙?
为什么?
为什么这生得天使面孔的人,行的却是恶魔的事?
光在不断接近暗的同时,也将真相一点点揭示给我们看,直看得我们由震惊到愤怒,由愤怒到悲悯。
约翰走至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追溯源头,有三个人脱不了干系、逃不了责任。
第一个人是德裔捷克人克劳斯帕佩,也就是玫瑰大宅的主人、图画书作家——法兰兹波拿巴达。
平心而论,帕佩的图画书可以用杰出来形容。当然,归根结底这杰出是属于浦泽直树的。“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只没有名字的怪物。怪物非常想要一个名字,却苦无办法。于是怪物便开始了它的旅程。”(《没有名字的怪物》)这看似平淡无奇的语句,那看似朴实无华的画作,彼此之间存在无与伦比的和谐感。帕佩的图画书,散发出一种昏暗模糊、却又清晰可辨的吸引力,但同时还附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阅读之后产生的厌恶感,也许正因感到这危险而产生。图画书仿佛在向阅读者说,你瞧,这就是人生,明天是黑暗的,光明并不存在,生存的意义也早已丧失。有谁希望你存在?没有。你有了名字也无人呼唤。你要名字做什么?约翰是因为这而流泪,是因为这而晕倒吗?试着从图画书中抽象出一些东西,比如说,人类的欲望使得怪物有机会乘虚而入,而怪物也随着欲望一同膨胀,最终将人类反噬。但这样的解释总觉得似是而非、似近还远。而《大眼睛的人与大嘴巴的人》,则极易令人联想到浮士德同靡菲斯特的交易,但不同的是,这部书没有留下任何希望。
帕佩以这些图画书为媒介开的朗读会,实质是他主持的实验。是他剥夺了约翰和安娜本该拥有的名字,并带人(贝多尔查培克)到“三只青蛙”,从双胞胎的母亲身边夺走了安娜,而那迷惑心灵的图画书,也到了约翰手中。浦泽直树没有告诉我们双胞胎母亲的名字,“名字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这可真是很麻烦的事情,对于叙述而言。因为将约翰导向深渊的第二人,就是双胞胎的母亲。
她那一瞬间的犹豫,恐怕较帕佩夺走约翰的名字伤害约翰更深。幼年的约翰和安娜,一旦戴上假发,穿上女装,就连亲生母亲也难以分辨出来。帕佩逼迫双胞胎的母亲在两个孩子中做出抉择:留下哪个,放弃哪个?两个孩子叫着:“别放开我!别放开我!”但她放手了,在一瞬的犹豫之后,她说:“这个……不!这个……”被带走的是安娜,她泪眼朦胧;但受到重创的却是约翰:妈妈当时是想要救我吗?抑或是,把我和妹妹搞错了?这永远无法澄清的疑问纠缠着他,把他吞噬了。有谁希望你存在?没有。你有了名字也无人呼唤。你要名字做什么?“有谁想你来这个世界吗?为什么你会被抛弃?出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因为宇宙中存在的,几乎就是死亡。对整个宇宙来说,地球上某角落的生命,只是转瞬即逝、微不足道的东西。死亡只是普遍现象。那么,你为什么要生存?谁想要你吗?谁希望你活在世上?你活着的理由是什么?”约翰这样问米罗斯,那恐怕也是他的自问。而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无数优秀学者为之迷惑并仍未能解答的问题,是关乎人类生存的终极命题,聪明如约翰,也一样走不出这迷宫。被约翰带到边境花街的米罗斯,看到了很多不该看的东西,很多最远离希望的东西。他抬脚狠狠踩死了一只弱小的飞蛾,所幸天马和葛利马及时给予他关注和鼓励,才使他重归正轨。而狠狠践踏了人的生命的约翰,却不幸无人救护,终于沉溺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全书的最末,双胞胎的母亲颤抖着双手,喃喃自语:“谁才是真正的怪物……”是的,是她的行动毁了约翰,在她看来,自己才是连亲生孩子也舍弃的怪物。但叫人如何忍心苛责她呢?在著名影片《苏菲的选择》中,梅里尔斯特丽普扮演的苏菲,也曾在德军军官的威逼下做出类似的选择,并从此被这梦魇缠身,始终得不到心灵的安宁。与恶魔作交易也好,不作交易也罢,最终都只剩下悲伤、悲伤、悲伤……
安娜到了玫瑰大宅,包围着她的是黑暗和恐惧。最不幸的是,她亲眼见到了玫瑰大宅的惨剧。帕佩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双胞胎的母亲,他的内心,也许无比寂寥吧。不断更换的笔名,传达着他的不安、焦躁和归属感的丧失。或者正因如此,他才剥夺他人的名字,才画出《没有名字的怪物》。为了把安娜和实验从知情者的记忆中彻底抹消,帕佩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把所有人都杀死。但身为精神科博士的他,怎么愚蠢到不知让安娜避开这血腥的现场!为了逃离那个地方,安娜穿过玫瑰棘刺,回到了“三只青蛙”。然而那血腥与恐怖的气息,已驻留在她脑中,那棘刺的触感,成了多年后唤醒记忆的钥匙。
多年以后,当安娜尘封的记忆之门再度洞开,从中窜出的是无尽的懊悔与痛楚——安娜将约翰逼向了更黑暗的绝境。虽然我不愿说,但安娜是那该承担责任的第三个人。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从玫瑰大宅逃回的安娜,回到了“三只青蛙”。母亲已不知去向,迎接她的只有孪生兄长。安娜心中郁积的恐惧,被她一古脑儿地推向了约翰。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倾吐,令约翰仿佛亲临那恐怖的泥沼,终于,所有的记忆,在某一瞬间发生了置换:由于找到倾谈的对象,安娜心中的恐惧及时得到了排遣,也因此虽是亲历却并未发生心理上的变异;而作为倾听者的约翰,反倒将这恐惧深深铭刻在了心中,虽然未曾亲历,却受到了比亲历更为严重的损伤。还记得天马的同窗、吉伦医师的话吗?“窥探别人内心深处的深渊,有令自己也坠落这深渊的可能。”约翰坠得彻底,他的记忆完全接纳了恐惧。帕佩的图画书,更给约翰的心理变化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一把火焚毁了“三只青蛙”所在的屋子,却烧不尽吞噬着幼小心灵的黑暗。兄妹俩人开始了没有终点的旅途,约翰,开始毁灭与之无关的生命。在捷克边境,兄妹俩被沃尔夫将军所救,事实上那时约翰心理上的异状已成,沃尔夫和511,都成了他的牺牲品。随后,在约翰的坚持下,当时分属511和47两个孤儿院的兄妹俩人被里贝尔夫妇收养,再后来,就发生了《Monster》叙述顺序中最初的谋杀。这件谋杀案中,帕佩出现过,然而他畏惧了,逃走了。他是不是进一步刺激了约翰,无从判断。
里贝尔夫妇案中,开枪打约翰的是安娜。若她放下枪,约翰或者还有重归正轨的希望,他对自己的毁弃便可能终止。“我最害怕的就是忘记安娜。”约翰在511的录音带中,有这样一句话。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最害怕的就是忘记自己。
约翰珍视安娜,她是唯一还同他分享着记忆的人,她是唯一还能证明他原初的存在的人,她是唯一能体察他所思、理解他所想的人。
但安娜开枪了,连她也已将约翰舍弃。
有谁希望你存在?没有。你有了名字也无人呼唤。你要名字做什么?
【ヨブ記 第18章 17節】
彼についての記憶は地から消えうせ、彼の名はちまたから消える。
他的记念在地上必然灭亡;他的名字在街上也不存留。(圣经旧约 约伯记 第18章 17节,据日文译本首句意为:关乎他的记忆自人间烟消云散。《Monster》第15卷卷头引)
一切都已,覆水难收。
现在,在明处的主角天马贤三才刚刚登场。
前面已经说了,天马的光芒耀目,关于这个自始至终让我感到敬畏的人,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在此提一下某个日文站点内颇具深度的一些分析。那位站长在他的评论中提出了一些很有价值的隐喻可能。他说《Monster》第1卷卷头引了圣经《(约翰)启示录》中关于撒旦的一段,而约翰正如作为伪救世主的恶魔,受到世人的误拜。这种解读我认为是可以在书中找到注脚的。组织的四人之一、基迪里兹教授曾将水果拼成“四拥一”的样子,并说约翰“简直如耶稣基督”,而他们四人,正如追随耶稣基督的东方三博士和施洗约翰。后来教授被约翰所杀,那拼成“四拥一”状的水果也歪倒了,“误拜”这一意思,表达得相当明显。那位站长还分析,天马“贤三”的名字本身就可能隐喻了见证基督诞生的东方三博士。拯救了濒死的约翰的天马贤三,是否可以认为是拯救了罪孽深重的人类、见证了基督诞生的贤者呢?
天马终究无法向约翰开枪。知道了约翰的过去,了解他曾经见过的终结的风景,天马怎么会扣得下这扳机呢?逝去的生命已然逝去,而立于雨中的约翰,还值得尽力挽救。约翰他,不是怪物,是人啊。
“你是有名字的……”
你来到这世界上,一定是有意义的,别轻易将自己毁弃。
也许最终,在病床上向天马倾诉梦魇的约翰,已得救赎。
浦泽直树没有将一切导向仇恨,而是导向了救赎。能写出这样的剧本,的确也不至于肤浅到描写仇恨。全书中还有很多支线情节,几乎个个含义隽永,值得细细品味,但我看就不必写了。那是用以玩味的东西,何苦一一点破。至于《Monster》中众多个性鲜明的角色,我看也不必写了,没有哪一个人物及得上约翰的复杂、约翰的深远,分析难度也低得多。只需记住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经历、记住他们的价值、记住他们曾带来的感动或悲恸,便已足够。其中我特别想提到的名字是:511孤儿院出身的自由记者葛利马、BKA警探伦克、记者莫拉、私人侦探理查德布朗、前511孤儿院院长派特罗夫、霍路德那夫妇案中的凶手缪拉警探。也许还有重要的名字我没有提到,没关系,他们就存在于那里,哪怕是没有名字的人,也同样不会被遗忘。
【テサロニケの信徒への手紙第1 第5章 5節】
あなたがたはみな、光の子ども、昼の子どもだからです。私たちは、夜や暗やみの者ではありません。
你们都是光明之子,都是白昼之子;我们不是属黑夜的,也不是属幽暗的。
(圣经新约 帖撒罗尼迦前书 第5章 第5节 《Monster》第14卷卷头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