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中,阴阳馆无声地在我们身后逝去;在黄昏余曦中默然屹立的古寺,杂以飞鸟归巢时间或的几声悲鸣,一种悲凉的心绪油然而生。
我低下头,悄悄望了椿一眼:只见她神色凝重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的手中,竟紧紧攥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小盒子。
我猜想,这大概是她祖传的家宝吧?在这种原本就已经“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却偏偏想起自己早已过世的父母,何等凄凉!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白长庆的诗句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跳出脑海,颇引得一阵梨花带雨。
这时候椿也已经回过神来,看见我哭的如此这般,先是吓了一大跳,忙问我怎么了。
“没事,只不过是想起了爹娘,一时间压制不住心绪……搞的自己涕泪横流的,一点也没有巫女的样子了……”怕椿担心,我勉强笑了笑,一边用袖子去擦泪。
“别了,一会衣服又擦脏了……”
椿从她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轻轻的把我脸上泪痕一点点擦去;只是在以后的旅途中,她那个描金小盒就再也没见她拿出来,也再没见她楞楞的对着窗外发呆。
四天以后,清晨。
京都的二条大街上,我们的牛车缓缓行进着。此刻天还没有大亮,人们大概也还沉浸于睡梦之中;倒是街上的店铺已经开了好几家,老板指挥着伙计们里里外外的忙个不停。
我们京都之旅的第一站:晴明神社。
身为安倍家的子孙,拜谒先祖自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抛开这一层,就师傅是爷爷的亲传弟子而言,前来参拜也是合情合理。
身为宗家的叔公在几天前就已经收到师傅的书信,因此一大早便在神社大门处等待我们的到来。让高龄的老人家不辞劳苦的专程等待我们几个小辈,故此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叔公的身体十分硬朗,身着一身素白色神官大袍的老人家,为风尘仆仆赶来的我们主持了隆重的祈福仪式。席间老人与神社负责神乐的巫女们翩翩起舞,宛若花间蝴蝶,更显的神清气健,鹤发童颜。
祈福完了,沐浴净身。此刻已是午间。用过午饭之后,该是前去造访将军大人的时候了。
“要不要先去探探情况呢”椿这样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师傅十分不解,“难道说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
“将军在信里不是说最近情势岌岌可危么?我想这个时候,京都的街头只怕布满了密探和刺客才是。”
我和师傅大吃一惊,但细想想,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如果贸然出去,只怕会太招摇,也太容易招惹倒幕派的老顽固们。将军家和阴阳馆即便是被怎么样了也好倒也是其次,连累了晴明神社不是糟糕吗?再说这样贸贸然就前去,倘若将军真的‘坏事’了,阴阳馆即便被灭门,固然有好名声,却总不如‘留的青山在’,伺机为将军报仇的好。同样都是死,前者与后者却是截然不同的啊。”
师傅没说话,低头思考椿的话,可椿却没给他这样的机会,继续高论:
“中国古代的侠客们崇尚‘隐忍以有为也’;就比方象唐朝的南八将军一样,都是些聪明而又不会白白牺牲的人们。程婴背了一辈子‘卖主’的黑锅,总算将屠岸扳倒,也是个可歌可泣的好例子。”
我咕哝了一句:
“那你还那么冲动,第一个要来的不是你么?”
椿大笑起来:
“来是肯定要来的,但至于怎么帮将军,还要看看再说。师傅现在出面是太显眼了,本来在京城就有很多熟人,难保在路上就碰不到。再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只怕阴阳馆300年的名声就给毁了;不如我和桔梗你化装成游方巫女去探探情况,即便是被人发现也不会怀疑到阴阳馆头上。”
师傅点头,随即便请奉茶巫女借几件老旧的巫女服给我们换上。趁着去取衣服的当儿,我和椿把身上所有代表“阴阳馆”的表记全部都除了下来。
一个时辰之后,我和椿从小巷子里绕到了大街上。此刻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和椿一边化缘,一边留心身边的人群,果然发现不少可疑的行商小贩:一手拎着沉重的货物,一手却按着腰间的短刀,那表情是相当的不自然,商人的奸猾之气中有一半被武士的特有杀气冲散了。
我和椿不由暗笑:一群呆瓜,如今装成小贩还是武士那种威武的神情,怕人认不出你是谁么?不过这也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些‘小贩’多不愿买卖货物,我和椿成功的煽动一群市井妇人围着其中一个起哄,顿时那场面就热闹的不得了!‘小贩’的同伴赶来帮忙,却同样是陷入一片人海之中,白白作了女人口水的牺牲。
借着混乱,我们成功到达将军府,却见一片冷清,府门的守军百无聊赖的在门前大树下打着瞌睡。打听之后才知道,法镜两天前居然早就以“举办祭奠”为名,将将军一家上至贵族下至仆妇九百多口软禁在东大寺,如今府邸中除了老夫人和将军的小儿子尚在,再无他人。
我们一说明来意,门口的守军是又惊又喜,忙忙将我和椿引进去拜见老夫人。老夫人声泪俱下,自言将军家树大招风,如今是难逃一劫,只希望师傅能代为收养小公子,倘若将来真的有什么意外,好为将军一族留条血脉。
老夫人随即便将小公子所穿的华服脱了下来,换上一身僧服,又把小公子的头发剪了,打扮成小沙门的模样好让我们带走。只是小公子是祖母抚养大的,此刻却要离开悲伤不已,扑在祖母怀中大哭。好不容易劝好了,老夫人又舍不得,悄悄将些金银细软打包塞进小公子行装,又说了半天话才出门。
回到晴明神社把事情一说,师傅和叔公都吃了一惊,说如今妖僧窃权祸乱天下。师傅看了看天象,又拿干支罗盘一推,大惊失色:
“将军切腹自尽了!”
随即便向叔公辞行,叔公苦留,师傅这才打算第二日上路返回阴阳馆。
当夜大将军星陨落,次日京都街头便挂满了将军一族的首级,当年平家相国平清盛入道权倾一时,最后落得个葬身鱼腹。平家的贵族也无一幸免,纷纷悬首街市;如今百年如白驹过隙,惨剧又重演,只是现任将军为人谦和,却也落得这般下场,教人心寒。几处大门还纷纷贴出告示,说将军勾结大陆诸国,暗中购买兵器火药,意图取天皇而代之云云。一个老僧身着七宝袈裟,神情傲慢的高坐在京都门楼之上——大概就是法镜了。
“记住这张脸!”师傅如此对小公子说,“将来给你父亲报仇,第一个就要找这叛徒!”
叛徒?难道这老和尚,曾经也是将军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