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在哪儿呢?”
那个男人听见我睡眼惺忪的声音,转过头来。
“爱纱,是你要带我来你家的啊。”
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呢。明天,我们就将去旅行,然而我知道,有一个人将不会回来。
我们是一对刚刚认识的恋人,刚刚三周时间。他已年过五十,而我却正当妙龄。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孩子。我知道,从三周前我看见他贴身衣袋里的那个特署调查员证件开始,一切便已成定局。
“天气变冷了呢。你换件衣服吧。”我说。
他沉默地褪下衣服,我看见那些移开的暗色织物之下,是有着微微皱纹的白皙皮肤,沿着他令人意外的瘦削完美的身体线条,在三月阴天下午的昏暗日光中,泛着柔和奇异的光泽。第一次,这样的已开始被衰老侵蚀的身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动。我的手伸向衬衫胸前的纽扣。
他抬起头来,眼里映入的是我赤裸的年轻身体。
“你爱我吗?如果爱我就请你证明一下吧。”我轻巧地把他推倒在床上,动作熟练地拉开他裤子的拉链。被时间打上了无法消除的烙印却依然敏感的身体,在我嘴唇的深深亲吻下有了悸动的反应。
“嗯……”听到他极力抑制的呻吟。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但面前这个和我赤身相对的男人,那双看着我的深棕色眼睛,却冷静得令人迷惑。难道他已经发现了么?
的确,我在床上也杀过人,但不会是今天,不会是这个人。我有自己的计划,没打算这么快动手。也许只是因为我的表演还不够。记忆中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我的魅惑,我在心底苦笑,这些在衣服底下都一样丑陋的雄性动物。
“来吧,我会让你销魂的!”轻声呢喃的我,手指极尽诱惑地划过他身体的敏感区域。
看见他跪起身,我习惯性地躺下,等待那种熟悉的肆虐。十四岁被卖到夜店开始屈辱生活,阅人无数所经历的那些污秽和伤痛,已经让我习惯于玩这种游戏,习惯于毫不在乎。
但他只是轻轻地抱起我,温柔地吻上我的额头,许久许久。
“等到你嫁给我那天吧!我想你今天可能有点累,好好休息一下吧。”
忍住,忍住啊。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笨蛋!
模糊的视野中他站起身来,给我披上了他的外衣。
“穿上衣服吧,不要着凉了。”依然是平静而温柔有力的语调,正如任何时候一样。
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我感觉到他的拥抱所残留的体温渐渐退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宿命感掠过我微笑的嘴角。
不会再有明天啊……
(二)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要提前洗手,和我的“恋人”私奔。在这个如此自由民主的年代,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笑。
当晚,当行色匆匆的我们两人刚刚在机场的停车场下车,我就发现大姐出现在不远处的身后。在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人,那个叫做“白狼”的人,我们的大哥,是我们这个杀手组织“不可违抗的意志”。跟踪并暗杀我身边这个调查员便是他向我下达的命令。可是,我也被跟踪了吗?虽然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我的行动除了时间提前以外,并不应该有任何疑点啊。淡淡的苦笑浮上我的嘴角。身边的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两年前,白狼收留了在夜店被客人折磨得半死而放火夺去数条人命的我,而那对我来说,不过是从一个火坑投入另一个火坑,一切只为了继续活着。略微不同的是,我的工作变成了以身体为诱饵,与目标接近以进行跟踪和暗杀。那时我十六岁。
“白狼”的到来意味着目标必须在他的眼前被当面处理。为什么有这种改变,我不得而知。我决定问问大姐。于是,借着去洗手间的当儿,我找到了大姐。
“大哥是什么意思?不是同意让我到了那边再动手的吗?现在这样完不成任务可怪不了我!”
“爱纱,你还是别演戏了。大哥很担心你的安全,呵呵,在你家里和这次任务的所有场所都安了监视装置,不过你好像背叛了我们啊……”
我的无言是对这话的默认。
“真是的,亏大哥还这样信任你。当初要不是他收留你,你早就死无全尸了!你以为能跑得掉吗?今天大哥过来,就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会看着你完成任务。你最好乖乖地听我们的,否则,你也知道后果!你也别以为你和那个人能有什么结果,像他这种连大哥都要亲自出马不能放任不管的调查员,还不清楚你的底细吗?不过是作一颗棋子,你不要太天真……”
原来,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劫终究是逃不掉的。
我闭上双眼,那个男人吻上额头时的表情浮现眼前。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已经知道我是来取他性命的杀手吗?他已经知道我其实是人尽可夫的低贱女子吗?那为什么,他还要说那样的话?
“等到你嫁给我那天吧!”
……
即使那只是不能实现的梦想……
我也已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对不起,大姐。
我转过身,猛然用手肘勒住她的脖子,直到她不省人事。
拾起地上的手机,暗蓝色屏幕上是白狼的短信:十分钟不回则放弃爱纱,执行计划B。
计划B?我冲出隐蔽处,然后我看见,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几个位置,狙击枪已经瞄准了那个依然在等我的人。
“李!快卧倒!”
狙击枪响起的瞬间,手持冲锋枪的我挡在了他的前面。我看见他脸上一掠而过的震惊,也许虽然知道我本来意图的他,却从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会是杀手?我拿着这把本来是为了夺取他性命的冲锋枪,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实。
一梭子子弹打出去的同时,躲闪不及的我听见有子弹穿过自己身体的风声,原来我的血也会流得这么兴奋,这么疯狂。枪声更密集了,是他开始反击了吧,还有很多警察的嘈杂声。那个人好像真的很厉害,只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
(三)
“真险啊,子弹是擦着心脏过去的,还失了那么多血。不过她还真是很顽强,现在已经挺过危险期,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在讲话,是在说谁呢?我已经死了吗?
“爱纱!爱纱!”
这是谁的声音?为什么有一双紧紧抱住我的手,如此温暖?这样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仿佛要从无边无尽的寒冷黑暗中把我拉出去。请你放手吧,我好累,不想再那样活着了啊。
“爱纱!爱纱!”
为什么那个呼唤声还不停下呢。
胸口的剧痛让我渐渐清醒。万分努力地张开眼睛,在朦胧的白光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凝视着我。
“你是……”
隐约认出了那个轮廓,在这世上我最不希望见到的那个人。他已经知道,不,是他一直知道一切吧。
“为什么……”
“嘘,”他示意我不要说话。“我都知道,别担心。”
“听我说,爱纱。白狼已死,你的案件也了结了。你已经自由了。”
我的眼中没有表情。其实,自从十四岁被卖入黑店的那个不堪之夜,我便只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了。自由还是不自由的,对我来说有什么分别?有了自由,我又能如何?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生活道路的我,还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么?……
“那么,嫁给我好吗?”
这不是真的,不是。
但是深棕色眼睛的那个人俯下身来,轻轻地吻上我的额头,许久许久。
这样真实的胸口的疼痛。这样真实的他的呼吸。
“嗯……”
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幸福的眼泪。
两年后的一天。
怀中的孩子睁大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浅灰色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终于把视线专注在我的背后,“呵呵”地笑起来了。我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李已经站在我身后。
“爱纱,你看这这孩子的眼睛,长得真像你呢。”
“嗯,长大了一定会更像你吧……”
轻轻地,他把我的头转过去,我又一次看到那深邃如海的棕色眼睛。
“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下午吗?站在我面前的你美得那样无与伦比,但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你眼中那隐藏不住的哀伤,刺得人心痛……”
他握紧了我的手。我们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我低头看着正凝视她父亲的孩子。她的浅灰色眼眸里,是纯净如阳光的微笑。
我的梦魇已经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