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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超长篇小说]《菖蒲札》(第一~五札)

楼层直达
级别: 光明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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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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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43
菖蒲札

阿杲 著


第 一札


长途汽车行驶于乡村边界的土路上,扬起一串长长的尘烟。透过半开的车窗能看到土路两旁浅浅的小河,一群孩子正在河中央戏水玩耍。夏天的烈日照在河上,波光粼粼的。车子开过时,那些只穿一条短裤的乡下小孩边冲我们大喊大叫边不住地往车身上撩水。有几滴清凉的河水溅到我脸上,于是那种令人烦躁的炎热便顿时消失不见了。绕过小河,孩子们的欢笑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被遗忘在身后,汽车则继续朝村子唯一的汽车站奔去。
我按下随身听的开始键,甲壳虫的歌声立刻响彻耳边。听着《乡间小路》,我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深深凝视照片上那个微笑的女孩。记忆倏然从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复苏过来,无数往昔生活的片段化成音符演奏最感人至深的乐章,撼动我的心灵。我渴求能穿越时光的重重阻隔,回到两年前与女孩朝夕相处的日子,然而车还是朝前开,窗外的景物也仍旧缓缓向后退却,想扭头再看一眼委实太难了。已然消逝的无法追回,必然失去的亦不能挽留,这即是人生。
女孩看着我,我也看着女孩。我曾经温柔地抱她,她曾经用情地吻我。一切恍若诞生于梦境,又结束于梦境,快得令人产生强烈的非真实感,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拥有过她。在月色朦胧的冬日雨夜,我蜷缩在单人床的角落静静谛听细雨洒落地面的声响,传进耳鼓的却是她的绵绵话语。天长日久,我渐渐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茂密如林的黑线在脑子里纠缠不清,线所组成的图案是她带有些许哀愁的美丽面容,那面容似对谁诉说着什么,我却难闻其详。诚然,人和人之间诉说的太多又了解的太少。
收起照片,歌曲由《乡间小路》换成《草莓田原》。汽车经过一阵轻微的颠跛后平静下来,眼前呈现的是一片向日葵田,成百上千的向日葵随风摇曳,仿佛在和太阳亲切地打招呼。蜜蜂正忙于在其间采集花粉,它们飞来飞去,时起时落,宛若无数寻找归宿的魂灵。向日葵田比想象的宽阔很多,故花了好一阵工夫它才从视线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断的麦地和星星点点的农舍。尽管天气热得令人窒息,但仍然能恍惚觅见廖廖人影在麦地里行走。热浪一次又一次袭击脸颊,我索性关上车窗,头靠玻璃打起盹来。两天未曾合眼了。
意识在梦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了许久,我还是不得入睡。有什么在扣击我的心,什么呢?往事,我想。昔日的点点滴滴正汇聚成汪洋大海逐渐将我吞没,伴随着旧时歌曲,心无可避免地陷入深深的惆怅中暗自喟叹。一时间,追过的七彩凤蝶、走过的林荫大道、牵过的温柔手掌犹如老电影里的几个片段涌上脑际,所有的景致都那样历历在目,连树上的季鸟壳也清晰可觅。我看见我自己正握着少女的手在秋雨过后淋得湿漉漉的街道中漫步,远处能望到鳞次栉比的楼宇,太阳羞涩地将脸半遮于其间。我们头顶白云,脚踩落叶;我们踌躇满志,憧憬未来;我们热情如火,柔情似水。当时我们十八岁,是喜欢把青春随意玩弄于股掌的年纪,是不懂后悔的年纪,是即便没有任何回报仍甘愿付出全部的年纪。稚气未脱的我和娓娓动人的她边走边聊,二十岁的我则侧耳倾听那样的我和那样的她的谈话,久违的话。
*
“记得《春琴抄》?”武月抬头轻声问道,眸子晶莹澄澈。
“嗯,电影足足看了八遍。”我说。
“三浦友和刺瞎双眼那段戏我一次都没看,不是趁机去洗手间就是用手蒙住脸,总觉得心里别扭。”说罢她略微羞怯地低头盯视地面。
“人人心里都别扭,条件反射罢了。”我解释道。
“嗳,知道吗?你是我这辈子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还满意吧?”
她莞尔一笑,稍作停顿后说道:“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讲……你知道的,我时常会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绝非我自己愿意那样,是有谁强制把话线给扯断了,明白?”
“大概明白,今天尽可放心,就算中途被扯断我也会耐心等待。”
“真能等?说不准多久呢!”
“你不相信我?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耐力好,运动也擅长以耐久性为主的。”
“信你的……”她含糊不清地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有话就要一吐为快,憋在心里早晚要生病,说吧。”
武月定住脚,右手松开我的左手,紧紧抓住肩上的女士挎包,眼神迟疑不定四处游走。每当面对此时的武月我便茫然失措缄默不语,毫无疑问武月正急切需要我的鼓励与抚慰,但我希望她能够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坦露自己的心声——这无论对我对她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长期以来我所追求的便是不会彼此伤害且利于双方的爱情,想法固然幼稚——因人的私欲产生的利器往往会伤害到谁吧。百分之百的天方夜谭,我想。
和武月交往已八个多月,对其了解程度仅限于她去世的母亲、乡下的残疾父亲和其本人的自闭症。关于自闭症她也只说了“后天”这一点而已,为何患上这种病我一概不知。老实讲,对武月的过去我并不打算知道得详细透彻,我已然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我爱的是现在的她、将来的她,绝非以往素不相识的她——对我而言那是存在于现实彼侧的另一个她。眼前的武月虽然模糊不清,但她的掌心她的发线她的薄唇无不向我发送着同一信号——她是真真切切的、立体的、可以拥入怀中的实物。她的双瞳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喏,我不是在这里吗?”以至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注定永远和我形影相随寸步不离。现在看来,世间万物逐渐汇聚成河潺潺流入分别的深海当中,我们又怎会例外呢?
“海,遇到你之前……”武月终于开口了,但看起来异常吃力,她的手仍抓着挎包不放,好像她要说的话全部都装在那个包里似的。“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索然无味、漆黑一片,我能做的只是向前走,独自一人走,脚不时被地上的什么扎到,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防——防不胜防啊,必竟不知道下一个伤害我的什么何时光临脚下……就是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武月边缓缓挪动步子边说。
“眼看我遍体鳞伤快要倒下的时候,你突然从后面温柔地搀住我的臂,微笑着陪我继续朝未知的黑暗走去。多少次我都告诉自己‘没关系,有海呢’,我坚信你一定会带我走出困境重见光明,一想到明天早上又能牵到你的手,便什么都不惧怕了。”武月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想了想接着说:“所以,请你一直牵我的手走下去,两个人并肩走,万万别离开我,别忘记我……求你答应我不再喜欢别的女孩或许有些自私,因为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我答应你。”我说。
“不后悔?现在收回去还来的及。”
“不后悔,你就放心跟我走吧!保证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谢谢……”武月小声说道,眼睛闪着泪光。
“倒是很意外呢,你会说那些话。”
“话留在脑子里很久了,所以才顺利道出。”
“心情舒畅些了吧?”我问。
“嗯。”她点头回答。
夕阳染红苍穹,几朵流云裂痕般划过天际,秋日柔风将落叶统统送往某处,残留的雨水味儿在鼻端荡漾,一派雨后景致。音像店的女服务员正往玻璃门右侧张贴新出版的唱片海报,店内淌出《Close to you》的旋律,音乐如一颗石子激起空气的涟漪,渐渐扩散的波纹阵阵撩拨我的心扉。路边两个小男孩饶有兴致地捡地上的杨树叶玩“拔根儿”,赢的会心一笑,输的哀声叹气。我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暗暗怀念起那段悠闲自得天真无邪的日子。武月望着两个孩子,表情像是在望她亲生的孩子一般,充满了温和善良、无微不至的母性的爱。我想象我和武月的孩子——不得不想——想象我们三人在绿葱葱的草地上野餐的情景,想象武月怀抱小孩唱歌哄其睡觉的情景,歌声委婉动听,皎洁的月光都沉醉其中酣然入睡。万物归于寂静的谷底。
“在想什么?”武月觉出什么似的问道。
“想咱们何时才能真正不分彼此。”我将思绪拽离幻想说道。
“对不起……我了解你的意思,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不急,等你准备好了再做不迟,时间多的是嘛!”
“憋得难受?”她歪头问。
“没事,可以自己解决。”我笑道。
“嗳,倘若我迟迟不和你……你会不会找别的女孩子?大多数男孩子不都这么干吗?”武月蹙起眉头担心地问道。
“对天发誓,除你以外的女孩我一概不碰。”我抬起手郑重其事地说。
“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就越觉得愧疚。”武月急忙拉回我的手,说。
“与你无关,是我单方面对你的承诺。”
“对了,有东西给你。”武月转变话题道,随即从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这是……”我接过信封说,信封很薄,起初我误以为里面什么都没装。
“高中毕业后拆开,相信你才提前交给你。”
“遵命!”说完,我把信封塞进上衣口袋。
“要不要玩一次拔根儿?”武月弯腰捡起一片杨树叶问道。
“行啊,输的人吻对方一下。”
“一言为定。”
我也随便捡了一片树叶,试了试硬度,感觉满意之后两手使劲掐住叶茎两头,武月将她的树叶绕到其后面用力朝自己的方向拉,僵持了不到十秒钟,我输了。比赛十有八九输的是我。
“哎,输了!”我扔掉树叶喊道。
“输的人吻赢的人,你说的,愿赌服输。”
言罢,武月闭目合眼,她一闭眼,整个世界陡然变得鸦雀无声。她的唇不时颤抖一下,它一抖动,全部生命亦随之共鸣。她的眉淡如清水雅似诗词,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的睫毛宛若用铅笔草草勾勒的线条,简单而不失个性。她的发丝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乖巧地附着于耳垂旁边。面对如此脸庞,轻轻地,我亲吻她的唇,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背。嘴唇与嘴唇碰触的瞬间我预感到武月迟早会像小舟一样随波逐流遁往某处,预感愈来愈强烈,且变得森林火灾般一发不可收拾。此时此刻,我唯有竭尽全力依靠臂弯挽留武月,哪怕多挽留一秒也好。
倘时间能停止一次的话,我希望是现在。
*
林海:
当你拆开信封看到这张照片时我大概正在开往乡下的火车上怅怅地凝视窗外景物,或者为院子里的小菜园浇水、陪父亲晒清晨的太阳亦未可知。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离开的决定,灯火阑珊的大城市必竟不是为我这样的女孩提供的生存场所。有时我也不清楚自己选择的路是否属于歧途,只想尽快走到尽头罢了。照片是刚刚与你相识不久后拍的,故脸上的微笑发自内心。千言万语,仅仅一句对不起恐怕无法得到你的原谅,望珍重。

金武月
一九九六年九月六日

信写在照片的背面,字迹纤细工整。末尾留有详细的通讯地址,但我一次信也未曾写过,对武月的不辞而别我无法以文字形式表达感受,文字终归是种残缺不全的心情容器,其容纳的也大多是不完整的残缺事物,比较之下我更擅长将所思所想全部诉诸言语。这点我与武月恰好相反。
看日期得知信是武月于两年前的初秋写的,一个半月后交给我,按照约定读到此信已是去年七月,当时我以平庸的成绩考入一所平庸大学,同时迎来不怀好意的十九岁。显而易见,武月早已拿定主意高中一毕业就到乡村去生活,我们始终处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并肩行走中间也总隔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距离,永远不能相互碰触,彼此抚慰。
她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松地抛下我一走了之,想来是因为我和武月总共才交往了不足一年半,感情不至于到海枯石烂那个地步,更谈不上生死相许。自从她走以后,我逐渐意识消沉淡漠寡言起来,身体也日益消瘦,原先多姿多彩循规蹈矩的生活现在空洞无物甚至阴暗堕落。两天手淫一次,手淫时想武月温煦的体温与娇小的乳房,一切如同附着于我体内的某种本质性产物一般真实。抱着“我和武月之间并没有彻底土崩瓦解”的信念,我一直遵守诺言不曾与任何武月以外的女孩发生性关系。寂寞常常毫不留情地朝我精神最脆弱的地方发起猛攻,孤独每每站在我思想最贫瘠的广场高声呐喊,呼唤着难以遏制的性欲。当性欲势不可挡滚滚袭来时,我便握住早已高高勃起的阳物缓缓套弄,直到射精为止。烟诚然没少抽,还有几次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宿舍,好在没有干出什么过火的事,否则学校方面不好交待。就是这样单调乏味茫然失措扭曲变形的生活,却是我目前唯一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
再次收回武月的照片,车好歹抵达了终点。乘客争相起身拿行李下车,那速度让人误以为这辆车再过十秒钟会发生爆炸。司机手举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白开水,汗珠蚂蚁般爬满脸颊,短袖衬衫被浸得透湿,他的双眼诉说着疲惫与烦躁。等其他人都下了车我才站起来朝车门走去,司机瞟了我一眼便打开身旁的门跳下去,继而“啪”地狠狠将其关上。车厢顿时像半夜的学校走廊一样阴森森空荡荡的,让人不敢久留。
下车后刚立稳脚,对面晃晃悠悠走来一名男子,年龄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穿着样貌都不像是本地人。他嘴里叼根未点燃的香烟,想必是为借火而来。不一会儿,他在我面前停住,嘟哝着说了句什么。我降低随身听的音量,做出让对方重复一遍的表情。
“有火吗?”他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我默不作声,从裤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用右手姆指磨擦滑轮点着香烟吸一口,然后把打火机物归原主,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随即轻轻夹住香烟并将其非强迫性地拽离双唇,同时鼻腔喷出两行飘渺的白气。这一连串动作如自由体操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无拖滞之感。
“谢了。”他草草道谢,转身离去。
低头觑了眼手表:下午两点五分。睡午觉的时间。我担心会打扰武月和她父亲休息,故先钻进路旁一个小餐馆,要了炒饭、花生米和啤酒,边调低音量听《生命中的一天》边慢慢享用。户外烈日炎炎,倚在树下的自行车随时可能被太阳溶化成一洼铁水,季鸟凑热闹似的没完没了地鸣叫,仿佛计划把明年夏天的叫声事先预支。窗边偶尔有人匆忙闪过,有的往我面朝的方向走,有的则逆而行之,究竟哪个是出发哪个是返回我不得而知,世界上任人绞尽脑汁仍无法解答的问题数不胜数,刨根问底势必会坠入无边无际的迷茫之中,那绝对是彻头彻尾的迷茫。
餐馆墙角的立式电扇左右摇晃脑袋驱散屋里的热气,老板娘坐在桌子前乐此不疲地拍打苍蝇。店内除我以外只有一个客人,他坐在靠近厨房的位置独自呷着白酒,面带一丝憔悴,一看便知是那种历经沧桑的男人。喝完第一瓶啤酒我本打算再要一瓶,但转念作罢——干任何事情都不能过度,一旦过度即会惹来各式各样的麻烦。和武月相隔两地的一年里我几乎无所事事,每天靠尼古丁的协助虚度光阴,整个身心牢牢禁锢在往昔的记忆与未来的幻境所构架的钢筋建筑内动弹不得,天长日久则理所应当地认为只要小心翼翼不轻举妄动麻烦那玩意自然不会找上门来,生活也得以平平凡凡祥和安逸。想法固然保守、懦弱且畏首畏尾,可一旦你曾经叫人伤害得体无完肤,你就会心甘情愿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了。
磁带第四次转到尽头,随身听按键“咔”的一声弹起,我迅速调换磁带的方向,按下PLAY,俄顷,《谢谢你女孩》的第一个音符涌入耳膜。音乐使我怀念起那些离去的人们,他们是否同样怀念着我,怀念着共同奔跑的街道,一起避雨的屋檐,稍纵即逝的感伤,一笑而过的争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命中的每一次欢笑和哭泣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谁都逃避不得。尽管我殷切期盼与离我远去的人们重逢于某个街道上、某家屋檐下,再度体会那稍纵即逝的感伤、一笑而过的争吵,但直至今日,我未曾经历过一次重逢,记忆也随着时光遁往不为人知的陌生角落,渐行渐远。明明知道不会再见面,人们为何要在分别时说“再见”?我真的无法理解,大概到死都无法理解。
喝干啤酒,吃完花生米,炒饭剩下少许,我确定时间:三点十五分——漫长的一顿饭——逐抬手示意老板娘结帐。价钱便宜得可以,我接过找回的零钱,向老板娘打听了去信中地址的路,道谢后转身推门出去。外面热得一塌糊涂,远处的景致烧着一般虚无飘渺,我甚至隐约闻到焦糊的味道。轻便鞋踩在晒得滚烫滚烫的土地表面,竟有种行走于泥沼的幻觉,每次双脚落下都慢慢深陷其中,仿佛某股从四周聚拢的未知力量频频将脚掌死死锁住,因此刚走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口干舌躁大汗淋漓,活像只被关进密不透风的玻璃笼的灰老鼠,内心焦急不安上蹿下跳,只想尽快获得解脱。渐渐地,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开始渴望这痛苦的炎热感在我见到武月之前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它使我产生了莫名其妙以及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就好像英雄主义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一样,为了自己的信念历尽艰辛与磨难,最终得偿夙愿。归根结底,我不希望踏上回头难觅脚印的路途。一帆风顺实现的梦想根本不能称之为梦想,那样也丧失了梦想本身的魅力所在。
沿土路步行十分钟,拐了几个弯,走下徐缓的斜坡,老板娘提到的河就横躺在斜坡的正下方。这应该是先前乘长途车时早已见过的那条河,河的四周长满了菖蒲,一群红脑袋蜻蜓忽高忽低地飞行于河的上空,三个小男孩举着尼龙兜制成的网挥舞着将其追赶,以至蜻蜓一会儿聚集一会散开。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水面上,乍看像是撒了一层厚厚的金色粉末。河水清澈见底,偶尔有稍纵即逝的鱼影从中掠过,浅浅的河底铺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小石子,有的像扁平的鸭蛋,有的如香甜的青瓜,有的实在难以形容,它们干脆把规则那玩意抛到一边,随心所欲地展示独特的个性体态,成为石头中的佼佼者。但这类拥有独到见解的佼佼者却通常无人问津,人们热衷的是显而易见简单明了的东西。双眼只能看见任何人都能看见的事物的人,和盲人又有何区分呢?换句话说,那些值得探究的生活细节所折射出来的深远的人生道理,皆为绝大多数现代人的视觉盲点。石子亦是盲点之一。确切讲应是石子的佼佼者。
河并不很宽,直径大约在十米左右,于是我脱下鞋袜提在手里,卷起裤管蹚水过河。脚刚一踏进去,凉气便像一根冰锥由脚底刺到头顶,身上的汗珠凝固成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随即逐个消失于肌肤表面。我的每一抬足每一落脚都会溅起细小的水花,它们悬空轻盈地翻个漂亮的筋斗又落回河中,我甚至能听到河底传来的阵阵掌声。中途不知从哪儿荡来几片花瓣,顺着水势朝下游缓缓漂去。
过了河,我坐在地上边看小孩捉蜻蜓边晒干双脚,然后起身穿好袜子和轻便鞋,继续往武月的住处前进,身后,孩子们正为抓到蜻蜓而欢呼雀跃。抬头望天,少许白云巧妙地点缀着湛蓝的天壁,每朵都是不可获缺的堪称经典的云。微风吹拂着路旁翠绿的青草,如少女的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随着甲壳虫唱罢B面最后一首歌《又长又弯的路》,磁带停止运转,我摘掉耳机放进帆布包,又从里面拿出矿泉水喝了。我喜欢一个人长时间地走路,但不是与生俱来的喜欢,而是和孤独日久生情所至。人生的道路上充满了狡诈、彷徨、寂寞与失落,假若不能习惯单独跋涉的话,日后势必会不支倒地。所以我尽可能地学会自己生活、自己旅行、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
二十分钟后,河边的第一个石阶映入眼帘,走上去又是一条无尽延伸的道路。路的左边是一块块低矮的菜田,相互隔有半米间距,两只白蝴蝶上下翩然飞舞,翅膀与翅膀时而碰触一下又依依不舍地分开。右侧坐落一排民房,高高的砖墙外面堆放着木柴,有妇女坐在自家门口吃西红柿,从其身旁走过时她抬眼瞅了瞅我,眼神似乎带有一丝怀疑的意味。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尽早逃离她的目光所涉及的范围,每当被陌生人用如此目光盯视,我就会感到极度的恐惧与反感。
没多久我便来到武月家的门口。大门一半敞开一半紧闭,像是刚刚粉刷不久,还荡漾着一股油漆味儿。我定住脚往里面觑了一眼,门的空隙宛如独具匠心的镂空工艺品露出院子的一隅。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一扭一扭地走来走去,鸭子“嘎嘎”叫着,角落还植有一棵石榴树。我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使心情平稳下来,屏住气息走了进去。
刹时,院内景致被我一一尽收眼底。院子委实不算小,斜右侧是所长方形的平房建筑,墙上整齐地挂着几串大蒜,窗户上还贴有过年时的倒福字样,一架铁梯倚在房角,好像是用来爬到房顶调节电视天线的。主房对面还盖有一座类似仓库的正方形小房,房门前有三阶石梯,铝合金制成的门为其增添了几分现代感。紧埃东墙的下面有一小块菜地,具体种的什么菜我不甚明了。蜻蜓丝毫不惧怕酷热,兀自在阳光中轻盈舞动,一只白蝴蝶于草丛间憩息,知了鸣叫不止。
武月正在院子里距石榴树不远的地方晾刚刚洗完的衣服,她弯腰从脚下的塑料盆中拾起衣服,展开,再用夹子小心翼翼地牢牢固定在细麻绳上,确认不会掉落才又拾起下一件。她身穿白色短袖T恤衫和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脑后扎着漂亮的马尾辫,手链耳环统统没有戴。凝视此时的武月,我竟感到一阵潮水般的悲戚。等这股悲戚感完全退回不平稳的心海,我才迫不及待地挪动步子来到武月身后,双臂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武月对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防备,她湿润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想挣脱我的束缚。
“是我。”我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
武月听罢迟疑片刻,还是慢慢移开了我的双臂,然后转过身抬头注视着我,就像每次接吻前那样,但这次她的视线模糊了。她伸出手触摸我的脸颊,手指上下缓缓移动,仿佛想努力从我的皮肤中了解某种切实性问题。募地,我意识到有什么已经无可避免地改变了,与一年前截然不同了,然而我却无力挽回如烟花般消逝的绮丽瞬间。
“你瘦了。”武月用怜惜的口吻说道,言毕紧紧抿住嘴唇。
“知道吗?你是我二十年来第一个重逢的人。”我握住她放在我脸颊上的手说道。
“整整一年,整整一年没见……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武月问道。
“因为很多话想留到重逢时再对你说,而且我一向对写东西没有自信,所以……对不起。”
“没打算要怪你的,不必道歉。”武月嫣然一笑,将手抽离我的掌心。
“这一年对我来说就好像做了一场恶梦。”
她默然,继而回头开始晾剩下的衣服,仿佛刻意逃避什么话题似的。渐渐,我感觉自己正从很远的地方眺望她的背影,两人的距离因武月身上的某种怪力而逐步扩大。我被迫退向世界彼侧,她则滞留原地。亦或相反。
晾完衣服,武月拿起空塑料盆,微笑着对我说:“进屋吧。”
随武月进得客厅,我环顾四周,两个米黄色单人沙发之间隔有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玻璃烟灰缸。洁白如雪的墙上没有挂《哭泣的女人》或者《向日葵》之类的名画,几乎一尘不染,干净得令人恐惧——那是接近死的白,这白色连系着生与死,它超出“无”的境界以其自身为价值存在,它非“无”非“有”,它等同于死。将视线拽离墙壁,意识也即刻由死回归到生,我的思绪已在死之世界停留太久,长期以来,我像一个活灵在“我”以外的死之世界徘徊飘荡,往来彷徨。
“坐吧,我去叫父亲。”武月招呼我坐下。
“你爸爸近来可好?”我在沙发上落座,然后事务性地问道。
“还好,谢谢。”她用以往的简单方式回答完便到卧室去了。
稍倾,武月推着她的父亲从里屋走出来,轮椅上的中年男人略微偏矮,身材匀称,满脸愁容,眼角的皱纹已初露端倪,几缕白发清晰可见。由于武月很少和我谈及她的父亲,所以我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眼前看到的这些。
“你好,你是武月高中时的好朋友?”他问道,语气和蔼可亲。
“是的,您好,打扰了。”我礼貌并带有几分歉意地说道。
“口渴了吧,武月,去倒杯水。”
“要可乐还是绿豆汤?”武月问。
“绿豆汤。”我答。
“稍等。”言罢武月到位于客厅右侧的厨房盛绿豆汤。
“这孩子不太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声,想必在城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武月的父亲说道。
“哪里,人人都有欠缺的地方,朋友就是用来互相弥补这种缺憾的,谈不上谁给谁添麻烦。”
他冲我笑了笑,说:“她母亲去世的早,如果还活着,她大概会和母亲说很多话。”
我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如何说,他也缄口不语。和武月父亲的对话就此宣告结束,仓促得好像打电话时电话线突然被扯断一样,双方心里都一头雾水,甚至有些气愤亦未可知。空气因沉默而变得厚重起来,仿佛有什么正凝聚成固体“啪啪”地掉落地面。直到武月端着绿豆汤返回,这段非长非短,宛如等待石子掉入井底的“咕咚”声的沉默才好歹破碎。
“谢谢。”我从武月手中接过雕花小瓷碗,说道。
“不客气。”她莞尔一笑。
一口气喝完绿豆汤,我将碗放在茶几上,发出“咔”的一下惬意的声响。
“你们慢慢聊,哦,如果想抽烟就随便抽,不必顾虑谁,乡下嘛。”武月父亲说道。
“好的,麻烦您了。”我说。
接着,武月推她的父亲回卧室,五分钟后返回。她悄无声息地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像逗留枝头的鸟,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我努力把此时的武月深深印入脑海,以便她消失后可以自由提取放映,缓解对其的思念。这种事我以前曾做过千百遍,但记忆那玩意是最容易令人忘却的东西,如今剩下的影象已寥寥无几。很多脸庞很多气味很多话语陷入岁月的裂痕,又被新的脸庞新的气味新的话语所覆盖,如此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说到底,忘记是人类的本份。
“汤好喝吗?”武月问道。
“好喝得不行。”我答。
“本来以为你已把我忘记了呢。”
“难过吗?”
“嗯?”
“假如我真的把你忘了,你难过吗?”
“或许吧,有时人会因为太难过而根本不觉得难过了。”她想了想,说。
“你变了不少,变得能言擅道了。”
“让你讨厌了?”武月语气平稳地问。
“哪里,你能抛开一切开怀畅谈对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比攻克柏林还好的事。”我说。
她淡淡一笑:“今晚在对面的小屋休息,行吗?虽然小却很温馨,每逢雨天我就独自到那里去睡。”
“其实有床就行,光留宿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对了,大学怎样?集体生活还习惯?再开学该上二年级了吧?”武月少有地连珠炮似的问道。
“是啊,注定和第一年同样无聊至极的第二年,宿舍生活也已到达极限,室友全都谈吐乏味、自以为是,每天晚上一本正经地探讨政治,观点幼稚可笑;不听古典乐,不听甲壳虫,不听POP,几乎对特吕弗和法国新浪潮电影一无所知;偶尔有人带回一本黄色小说供所有人轮流阅读,不看就会被说成是‘了无情趣的家伙’,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其中竟然存在两个绝对禁烟者,一个闻到烟味儿会喘不上气,另一个则无缘无故对香烟恨之入骨。总之,如有能力还是想搬出去自己住。”
“父母那里呢?”武月边说边摸了摸右耳垂。
“一周回去一次,回去后就躲在房间里听音乐。”我说。
“大学是否很枯燥?”
“简直枯燥得像冬天的动物园。”
武月双唇紧闭,陷入沉思。
“武月,”我说,“我总想,假如当初高中毕业后你没有来乡下找你父亲,而是继续上大学,那么你现在的处境一定比我要好的多,大学适合你却不适合我,你本来可以在大学毕业后找一家公司,领着不算低的工资,然后结婚、生子……”
“你认为那样是幸福的吗?”武月回过神来,质问般地说道。
“不敢肯定,世上不存在百分百的幸福。”
“或许那是一种幸福吧,但城市的喧嚣使我感到恐惧,大学也一样,我不知如何表达脑子里想的事情,我只知道,我的人生——至少现在——不该在那里继续,明白?”
“那么你呆在这里就会幸福了?人生就得以一帆风顺地延续下去了?”
“在这里我可以略微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必惧怕受到伤害。”
“但你逃避伤害的同时却伤害了别人,即便如此也无所谓?”我问。
“对不起。”她稍稍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错不在你,究竟是谁的错我也不清楚。”我一半安慰一半责备地说道。
“嗳,可交了新的女友?”
“没有。”我不悦地说道,武月显然对此毫无察觉。
“寂寞?”
“有点。”
撒谎,你一定非常寂寞吧?我想象武月温柔地揭穿我的谎言,随即站起身朝我走来,双手搂过我的头,将其靠在她缓缓起伏的胸口,然后惬意地问我是否好一些。
想象终归是想象,现实终归是现实,武月到底还是没有向我挪动步子,她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似乎正细细梳理记忆的发丝。阳光透过门帘照射进来,零零散散地落在各处,其中一缕落在武月的膝头,犹如一只镀金的飞蛾。武月再也不会主动走向我了,连并肩行走都已成为遥远的梦,她头也不回地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这样想着,内心涌起无尽的哀伤。
“时常做梦。”武月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样的梦?”我好奇地问。
“电影式的梦,末尾有字幕和片尾曲的梦。”她说,眼睛盯视着空间的某一点,仿佛进入了催眠状态,大概惟有这样她才能完完全全地回忆梦境。若打算回忆什么,首先要进入什么才行。
我也随之进入什么,默不做声地侧耳倾听。倾听梦境。
“很高,我站在又高又窄的地方,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墓地,墓碑上没有名字。远处传来心跳般的鼓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一样,脚下的面积随着鼓声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单足站立的空间。于是我失去平衡掉落下去,很多人驻足观看,可我心里明白没有一个人打算接住我,想也无济于事,力不从心。正当我闭上双眼准备迎接死亡时,它出现了。”
“他?”
“是的,它……不存在躯壳的它,我看不到它的外形,只能听见它的声音,它要救我,让我舍弃所有的记忆,如此一来身体即可变轻,落地时才不至于丧命,但骨折一类的伤在所难免。‘总比丧命好’,它说。”武月眨了眨眼,稍微动了动身子。
“你选择了舍弃?”
“嗯,目前我还不具备选择死亡的勇气,惟有忘记。”她停顿片刻,说:“于是,昔日的点点滴滴纷纷飞离身体,像烟一般盘旋升空,逐渐变小,消失不见,下降的速度也跟着明显减慢。”
“惊险的梦。”我在脑子里描绘出武月讲述的梦的画面说道。
“命保住了,受的伤却比骨折严重的多。”
“为什么?”
“因为我没能忘掉你。”武月扭头望着我说。
“我不明白……”
“忘不掉……不知为什么,我想我受伤倒地后你肯定会问‘要不要紧’,而我不想到时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
我掏出“七星”,点燃一支抽了两口,烟吐在空气中,被空气慢慢吞噬掉。
“但你没跑来问我‘要不要紧’,你生活在离墓地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呢?我用一把无形的心尺衡量“很远”的距离,不知不觉竟迷失了方向。昏暗的天空挂着凄冷的残月,狂风狠狠摇曳山茱萸,四周群山巍峨耸立,将我团团包围。我在未知场所搜寻武月梦中的那片墓地和受伤跌倒的武月,想问她‘要不要紧’,再搀扶她起身。穿过这片森林就能到达墓地了吧?我想。可我一移动墓地也跟着往前移动,无论穿过多少森林翻越多少山峰,墓地始终位于远方,它总是和我保持着微妙的“很远”的距离。
“该做晚饭了,扁豆、柿子椒、菜花,主食是米饭,另外还有鸡蛋汤,喜欢吗?”武月突然转变话题,让人有点应接不暇。
“几个月没正经吃饭了,准备今天全都补回来。”我笑道。
“尽量吃,我负责盛饭,保证每碗都盛得满满的。”说完武月站起来,往下拽了拽T恤衫。
“信得过你。”
武月嘴角泛起看谁昏迷后又醒来似的笑容,仿佛在说‘你醒啦’。一如往常,这笑容很快便叫武月极其自然地收回,自然得好像从来未曾出现过。之后的十几分钟,我一面吸烟一面透过门帘的缝隙定睛注视武月的背影。她正坐在塑料板凳上择菜,将择好的菜分别放进不同的铝盆里,她时而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珠,时而把发线缕到耳朵后面。基于某种原因我猛地意识到,武月本身是不愿在这里停留的,她怀着比任何人都远大的理想,之所以停留,是由于精神机械的某个零件产生了故障,必须停下脚步修理并排除故障才能继续前进。故障非大非小,或许修理一年半载即可复原,但永远修不好的可能也是有的。这段期间武月既希望我等等她又害怕自己拖累我的人生,不得不叫我先走。至于她是否爱我,我不知道,归根结蒂,她的一切甚至我的一切都是过于Indistinct⑴的实体,且充斥着世间常见的矛盾性及受迫性。
吸罢烟,我将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觑一眼手表,差十分五点。武月择完菜,把装菜的盆放到压水机出水的地方,双手费力地按动压水机,水断断续续流入盆中,浇在蔬菜上,接完水武月蹲下洗菜,洗一会儿再压几下水。看着看着,汩汩的悲戚感重新从我身体的某处冒将出来,悲戚似与武月压的水浑然一体,水一淌出悲戚感便随之变得强烈,仿佛她压的并非水,而是我自身的一部分。罢了,人活着就要使自己和对方觉得痛苦,尽管大多数人不愿意如此,但往往越这样想越会徒增无奈。
“我来帮你!”两秒钟后,我停止思考返回现实,摘下帆布包冲武月的背影喊道。
她或许笑了。微微地。

晚饭时武月的父亲坚持要喝白酒,我说只喝啤酒,他没再勉强。吃饭期间武月几乎一言未发,我和她的父亲则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情景甚是尴尬。武月与其父之间以及我与武月之间彼此位于两个不同国家的边界,跨一小步就能踏上对方的土地,然而因为那个什么,这一小步无论如何也难以迈出。我们相邻而坐,臂肘不时碰到一起,看似伸手可触的脸,实际却遥不可及。那么,我们的肉体(躯壳)究竟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呼吸?在哪里欢笑在哪里哭泣?人和人的距离有多远?自以为绝对真实的东西是否只是一场梦幻?如此思索片刻,致命的迷失感便会令我浑身颤抖。
“再来一碗。”我把空瓷碗递给武月,说道。
“盛得满满的?”她问。
“盛得满满的。”我答。

⑴不清楚的,模糊的。

按照事先预想的那样,我吃了很多饭,喝了一瓶啤酒,肚子撑得不行。武月和她父亲各吃了一碗饭,汤一口没喝,菜也剩了少许。饭后已是黄昏时分,太阳正缓缓西沉,武月的父亲吃罢饭回卧室去了,武月在厨房刷碗,这当儿,我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观望空中的流云。鱼鳞般的云朵被夕阳染成橘色,像是要去往哪里似的随微风慢慢向前或向后移动。一片片碎云宛如悬浮于天壁的倒置的巨大沙滩,散发着无法抵挡的吸引力,望久了整个身心都会沉入云海,溶解扩散,化作温柔。面对久违的足以稀释身心的云,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直到武月的手轻轻放在我肩膀上为止。
“夏天常有的云,城里没有吗?”她问。
“有是有,但叫高楼大厦挡了个严严实实。”我说。
“吃饱了?”她边在我身旁的木凳上坐下边问。
“嗯,菜很好吃,遗憾的是没喝鸡蛋汤,光顾啤酒了。”
“没关系,晚上如果想喝可以热。”
“平常都做些什么?”
“给小鸡和鸭子喂食,给菜地浇水、施肥,做家务,空闲时就读小说,听音乐,弹钢琴。”
“弹钢琴?”我重复道。
她点点头。
“从未听你说过会弹钢琴这件事,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远比我以为的肤浅。”
“又不是很擅长,只是业余爱好罢了,根本不值一提。无论如何,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这点请别质疑。”武月字斟句酌地说。
我用笑脸回应她,接着问道:“喜欢看谁的小说?”
“特别喜欢的作家一个也没有,这边书的种类很少,小说几乎都是我从城里带来的,有《性的人》、《苔丝》、《老人与海》、《格林童话》、《悲惨世界》,等等。”
“爱看书?”
“非常爱。”她肯定道,“对我来说书中的世界较之现实世界宽广的多、温和的多,成功的小说让人读几行字便能完全投入到作者创造的世界中去,不可思议。我忠爱书的味道,不是油墨味更不是书卷气,而是一种直接沁入心脾的味道。”武月像嗅着花香似的说道。
“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捧本书看了,长这么大还没完整地看完过一本书呢。”我惭愧地说道。
“建议你先读《雪国》⑴,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也是唯一刺痛我的书。”
“一定拜读,但小说是虚构的,不存在的,无法容纳任何东西,人总不能永远活在虚幻世界中吧?人可以在虚幻世界中活下去吗?”我连续问道,问完竟觉得有点后悔。
“可以的,人是可以在虚幻世界中活下去的,对此我坚信不疑。”她说。
“经常有人会说‘没有绝对’,没有绝对的虚幻,亦没有绝对的真实,什么都摸棱两可。”
“没有绝对的虚幻,亦没有绝对的真实……文学恐怕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许,我对文学一窍不通。”
“那有没有特别的爱好?例如摄影一类。”
“倒是有,就是无足挂齿。”我说。
“为什么?”她问。
“喜欢走路,如痴如醉地喜欢,没什么了不起的,走路谁都会。”

⑴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小说。
武月思索了一会儿,搜寻到合适的字眼后才说道:“走很长的路便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了,需要有很好的耐性才行。”
“耐力再好早晚也有走不下去的时候。”
“嗳,林海,走不下去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歇歇脚,尽管把这里当成你的免费旅店。”
“谢谢。”
“不必道谢,是我欠你的。”
说到这,一只鸭子大摇大摆地朝我们快步走来,活像急着跟上级报告战况的通讯兵。它以找寻什么的架势在我们四周兜了一圈,又原路返回了。
“它叫‘舒伯特’。”武月盯着那只鸭子说道,双手交叉放于两腿之间。
“莫非这鸭子有音乐方面的才华?”我滑稽地问道。
话音未落武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怎么可能,不知阿山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个名字。”
“阿山?”
“在这里认识的一个朋友,人很诚恳,鸭子是他送给我的。”
“朋友多吗?”
“很少。”她摇头道,“我不太懂该如何与别人成为朋友,与素昧平生的人很难主动开口说话,即使打算开口话茬也总堵在嗓子眼动弹不得,那滋味别提多痛苦了。”
“这种体验我也有过,心里祈求对方先打破僵局,可他就是木头似的一言不发,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暂时躲避两个人制造的沉默,一个人的沉默和很多人的沉默并不可怕,真正值得畏惧的是两人之间的沉默,俨然慢慢吞噬自身的无底深渊,黑暗而孤独。”说完我喟叹一声。
“嗳,你岂非深深爱着一个人的沉默?”武月恍然大悟般的问道。
“爱它胜过爱任何东西。”我斩钉截铁地答道。
武月似要说什么,却瞬间打消了说出来的念头,转而以其他话语代之:“我憎恨所有沉默,恨得想亲手杀死它,但我又必须沉默,没人能告诉我哪里错了,哪里不对了。”
“正好相反,我跟你。”我说,“虽然喜欢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干所有事,这么说或许欠妥,中途老是搀杂不相干的人,感觉就像根本用不着钢琴的交响音乐会非要加一段钢琴伴奏,说严重些简直是在诋毁我的人生。实话讲,我很羡慕你,做梦都愿意走你走的路,过你过的生活,主观看你是我深层意识分离出的真真切切的人,客观上则是一场埋于我心底几万甚至几亿年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一见到你我就会灵魂出窍般的被抽掉一部分,从而重新记起早已遗忘的梦。”
“彼此彼此,你在过我想过而过不了的生活,我又在过你想过却过不了的生活。”她翘起嘴角笑了笑,说道。
“咱们大概属于正常人之外的某一群体。”
“怎样才算正常人呢?”
“满脑子全是现实性问题的人,除此以外脑子里别无其他。”
“现实性问题?”
“贷款的期限、外币的兑率、股市的行情、物价的变化、工作的升迁等等,全是时代产生的现实性问题。”我列举道。
“如果那样的话,正常人也怪可怜的。”她不无怜悯地说道。
“正常人还是占多数为妙,至少可以帮不正常的人维持社会安定,若非如此,恐怕会导致生产力极速下降,世界终将停止前进,甚至退回往昔。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由人们一相情愿相信的‘现实’所构成的,有空气的地方就存在‘现实’。”
“话虽这么说,如果人开始怀疑‘现实’而一味地追求‘虚幻’,就失去了活在‘现实’世界的意义,对此我再了解不过。”
的确,细想之下,世间有数不胜数的不是现实的现实,不是虚幻的虚幻,何必非要一一理清呢?况且我早已怀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心情继续苟活于人世,现实也好虚幻也罢统统无所谓,让我对尘世仍残存一丝留恋的,是一碧万里的晴空、连绵起伏的山峦、隐隐约约的涛声以及懵懵懂懂的缠绵恋情。醒着,我尽量不去憧憬未来,更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警觉;睡着,我亦努力不沉浸于梦境,时刻准备迎接惊醒的恐慌。究其根本,我过的是种右脚小拇指随时会撞上桌角的生活,既有必然的宿命也有偶然的巧合,两者取长补短相辅相成,其结果便是阵阵犹如针刺的钻心的痛。偶尔眺望前方,映入眼帘的是无限延伸的道路与遥不可及的尽头;募然回首,起点竟也消遁于扑朔迷离的雾霭中踪影全无了,就连仅余的孤独彷徨之感业已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散至天涯。
“想找到谁,非常想。”我说。
“谁?”她疑惑地问。
“一个和我拥有共同点的人,一个能把我重新拼凑到一起的人。”
“我也是,人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样的人。”她说,面容显得无比沧桑。
“但我很清楚,我不可能爱上那个人,不论她把我粘合得多么完美无缺,我也绝不会爱上她。”
“拯救并不等于爱,毕竟共同点太多就没了情趣,容易腻烦,不是吗?”
“的确。”我点头道。
“对了,还没带你到卧室看看呢,这就去,顺便拿上你的行李。”
“哪有什么行李,不过一个帆布包罢了。”我说。
俄顷,我挎着帆布包站在铝合金房门前的台阶上,默默看武月用黄铜钥匙开门。随着“咔嚓”一声,门“吱妞”一下开了条小缝,武月拔出钥匙塞入裤袋,然后伸手推门。
进得屋内,武月关上门,拉开窗帘,夕阳的余晖刹时洒满整个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并排的鸡舍和鸭舍。房间像刚打扫过似的一尘不染,双人床铺着崭新的淡紫色床单,整齐地没有半道摺痕,床的左侧置一黑色钢琴,钢琴前有张两个人坐的黑漆木凳;右侧是红木制成的床头柜,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一盏典雅的白布罩台灯和一个塑料烟灰缸,显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书架紧挨墙角,位于床的斜对面,书架的六层隔板全部挤满了书,似乎想插根针进去都很困难。
我把帆布包放在床上,踱到书架跟前仔细浏览书脊——小说占多数:紫式部、清少纳言、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大仲马、菲茨杰拉德、泰戈尔、海明威、杰克·凯鲁亚克等等,中国的有鲁迅、冰心、老舍、巴金、钱钟书以及张爱玲,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历史方面的书,莎士比亚和四大名著则统统没有。
大体浏览完毕,我随手抽出一本《雪国》,站在原地翻看起来。开头的空白页印着“XX大学图书馆藏书——1990年10月”的红色标记,字体已经有些模糊了。
“那是阿山从学校的图书馆拿来的,好心的管理员送给他,他又送给我。”武月坐在床沿上说道。
“时间可不短了,新版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我捧着书回头说道。
“他说这个版本有种特别的感觉,令人爱不释手,读多少遍也不觉得厌倦。”
“奇怪的感觉……他一定嗜书如命吧。”
“嗯,就算这么说也只有一点点夸张而已。”武月笑道。
“他在北京上大学?”我问。
“是啊,放假时才会回来,难道你们是同一所大学的?”武月问道,目光熠熠生辉。
“不,他在北京有亲戚吗?”
“他们一家人都在这儿出生、长大,是百分百淳朴的乡下人。”
“你喜欢乡下人?”
“你讨厌?”她反问。
我轻轻摇摇头,说:“哪里,很佩服他们。”
“为什么?”
“理由倒是有,任何事都有理由,我不知道罢了。”
“爱情呢?”
“也一样吧。”
她低头沉默片刻,抬头说道:“如果有时间你一定要认真读读这本《雪国》,能灌溉心灵并且重新诠释你的人生。”
“后天回北京,争取走之前看完。”我合上书说道。
“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不喜欢看书,难为你了,对不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多看点儿书又不是坏事,你何苦道歉啊。”
“对不起。”
“得得……弹首曲子吧,想听你弹钢琴。”我把书塞回书架,说道。
“你想听什么曲子?”武月稍微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在她身旁。
“《秋日传奇》的主旋律,看过那部电影吗?”我一面坐下一面问道。
“看过两遍,很喜欢里面的音乐,弹弹试试吧,弹错的话千万别笑我啊。”
“笑话你的是小狗。”
武月嫣然一笑,起身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手指在琴键表面轻抚了一遍,然后试着弹了几个音阶,从最低音到最高音,再原路返回。直到满意为止,她才奏响《The Ludlows》的第一个音符。
顷刻间,撩人情思的旋律萦绕在耳边,穿过耳膜沁入心田,缓缓溶解,仿佛啜了口热咖啡,感觉暖暖的。我严肃地望着武月的背影,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望她的背影了?她的背影总是那样凄楚,那样惹人怜惜,只消轻瞥一眼便想从后面将其紧紧抱住。武月身子稍稍向前倾,全神贯注地为我演奏,她现在的脑海或许是一片空白,空白中却隐藏着如丝的柔情和哀愁。她的眼睛大概早已湿润,她正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她既希望这首曲子尽快结束又深深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如此猜想间,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模糊起来,我没有任凭眼泪滚落的勇气,毕竟很久未在人前哭泣了。我闭上双眼,待泪彻底干涸了才再次睁开,曲子恰好也在这时完结了。
“弹的不好,比起去年又退步了些。”武月放下琴盖不无遗憾地说道。
“去年来就好了。”我用同样的口气半开玩笑似的说。
“去年冬天这里下了几场大雪,整个村子像披上件白色外套一样,美极了。”她背对着我说道。
“雪国?”
“啊,千万不要雷同,那简直太悲伤了,我不想当驹子更不愿成为叶子。”武月扭过身子说。
我沉吟片刻,说道:“今年冬天我来,好吗?”
“春节时来吧,北京不让放鞭炮,无聊的很。”
“嗯。”
“说定了,我等着你。”
“好的。”我答应道。
“阿山和阿川肯定也过来,虽然吵闹了点,但一年才一次,实在难得。”
“阿川?这又是谁?”我猛然觉得自己无知得需要别人的怜悯。
“阿山的哥哥,性格和弟弟截然不同。”
“哦?怎样的人呢?”我问。
“很随便的一个人吧,整天不务正业东游西逛的。他们兄弟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向往自由的生活,特别讨厌被人或事束缚住。”
“你也是吗?”
“嗯,可我被自己束缚着,束缚了好多年,毫无解脱的办法。”说完武月起身离开钢琴,辗转来到我的面前。
“摆脱自己的束缚……确实太难了。”我喟叹一声。
“难道真的只有结束才是一种解脱?”武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
“一定还有其他很多办法,我们无知罢了。”
对,办法是有的,但目前我所知道的也仅仅限于“结束”这一种而已。之所以那么说,既为了安慰武月亦是为了安慰我自己。以前曾经产生过几次结束一切的念头,即使当时再怎么勇敢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这才发现我竟对生如此地眷恋,不免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一旦接近死,人就会对生依依不舍,反之,越是理所当然的生,人越是奢望遥不可及的死。人偶尔因为怯懦而去追求离自身遥远的事物,死便是其一。客观讲,能够思维的生物大多被生所左右,而非死,面对生,我们毕竟过于被动了。少数人则利用生进入死,再由死回归到生,他们大多已成为暂时的死者或暂时的生者。这个时代,永恒的东西委实太罕见了,包括生与死。
“喝茶吗?我去沏茶。”武月说道,语气活像麦当劳的服务生。
“我喜欢喝茶。”
“喜欢喝浓的还是淡的?”
“淡的。”
“等一下。”言毕武月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泡茶的这段时间,我抽了一支烟,故意抽的很慢。我细细品味着方才那首伤感旋律的余韵,浑身上下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难以诉诸文字的东西要从皮肤里滋长出来的快感迅速占据了我的心房。旁边的床单上留有武月坐过的痕迹,我用手指触摸她残余的体温,竟忘了此刻正是盛夏时分,炎热感那玩意忽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烟抽到一半有人来找武月,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听不到说话声了。听声音来者是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的语声,可任凭我想坏脑袋也始终记不起个所以然,我甚至一度怀疑这声音实际来自某夜的梦境深处。
“茶沏好了。”十五分钟后,武月端着一杯热茶回到小屋。
“谢谢。”我接过茶杯说道,“刚才的人是谁?”
“阿川,来找人的。”武月又在我身边坐下。
“找你父亲?”
“不是,找他的女朋友,上星期吵架后就杳无音训了。他们经常吵架,每次都是因为阿川拈花惹草引起的,吵完她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大概阿川也习惯了,只是这次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点。”武月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距离。
“有趣的两个人。”说完我啜了口茶,汗随即渗了出来。
“女孩是很好的女孩,看的出来,她很爱阿川,但不知为什么,阿川对她的态度却冷若冰霜,我心里真的为她打抱不平,阿川如果不爱她何必要与她交往呢?”武月问道,眸子中映射出我瘦削的脸。
“他还是爱她的吧,否则干嘛来这里找她?”
“旦愿你是对的,不然那个女孩太可怜了。”
“那个女孩也是本地人?”我问。
“她是北京人,听说几年前来这里探亲时认识了阿川,挺有经济头脑的,为人处事独立自行,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武月皱着眉头说道,像在惋惜一件完美工艺品的小瑕疵。
“漂亮?”
“漂亮的很。”
“想见见。”
“男孩子是不是都喜欢漂亮的女孩?别的方面一概不考虑?”
“当然不是。”我一口喝光武月沏的茉莉花茶。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武月问。
“呃……热死了,茶喝的太快了。”我烦躁地说道。
“出去透透气吧,这会儿兴许有风呢。”武月建议道。
“没事。”
话音未落,我左手的小拇指碰到了武月右手的拇指,有什么瞬间被点燃了,心中立刻烧起了熊熊烈火。我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武月的手,武月并未马上挣脱,直到我凑过脸颊想亲吻她的嘴唇时她才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杯子,匆忙走到门口。
“我去刷杯子,你洗个澡吧。”武月神态慌张地说道。
“对不起。”我说。
武月没有吭声,默默地打开门离开了。我眼望天花板呆坐了一会,之后信步来到厨房,武月正站在水池前低头沉思。
“啊,水热了,可以洗了。”武月发现我走近她,回过神来说道。
“谢谢。”我说。
“我就在院子里乘凉,洗完叫我一声。”
“好。”
武月撩开门帘,原地驻留了几秒钟才毅然离去。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进入浴室,磨磨蹭蹭地脱去衣服,扳动莲蓬头的开关,热水顿时雨一般倾泻在我的背上,耳边充斥着“哗哗”的水声,伴着这杂乱的BGM,脑中浮现出无数朦朦胧胧的轮廓,一切仿佛都被一场瓢泼大雨所笼罩。灰暗的角落,武月赤身裸体微笑着面向我站立。她的身材饱满匀称,一对丰硕的乳房垂于胸前,质感十足,她的入口处有浓密的毛丛,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一看便让人兴奋不已。这样一个完美的胴体,她的灵魂却不属于我。我的世界因武月而边缘化、模式化,任何事好像都已重复了成千上万次,且将一直重复下去,直到以我为中心的世界彻底崩溃瓦解为止。
意识重返现实,我握住高高勃起的阳物,闭目合眼一边联想武月的裸体一边手淫。在即将一泄而出的瞬间,我突然住手了,我无法想象着一个仅存性感的躯壳射精,那委实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迅速洗完澡,穿上衣服,厌恶地逃离了雾气蒸腾的浴室。
天已完全黑尽,门灯昏黄的光线稍稍照亮了石榴树的叶子,蟋蟀的鸣叫声在四周环绕,“舒伯特”和其他小鸡小鸭统统被赶回各自的窝,院子一下变得沉静了许多,空中若隐若现的漫天星斗更为这温馨的夏夜平添了几分神秘感。武月纹丝不动地端坐于院中央,姿态恍若来自一副古画中的窈窕女子,她仰望星空,仿佛正等待着星辰的陨落。
“真凉快。”我在她身旁小声说道,似乎不忍打断她的遐想。
“水还合适?”武月把视线挪向我,问道。
“恰倒好处。”我说。
“我也去洗个澡,等我。”武月站起来说道。
一直都在等你。我想道,但没说出口。武月走后,我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默默地吸烟,烟灰随手弹在地上。灯下飞舞着白蛾和蚊子,偶有微风拂过脸颊,远处传来狗的吠声,几个人经过门外时听到了他们简短的对话和嬉笑声,继而渐次消失。吸罢五支烟,我蹲在菜地前仔细观察小小的菜叶,不知不觉裸露的胳膊竟被蚊虫叮咬了三四个包,皮肤开始阵阵作痒,我不耐烦地使劲挠了挠。细细一琢磨,倘整个夏天都未让蚊子叮咬过,便也失去夏天应有的独特韵味了。于是,我充满感伤地怀念起那些已然成为过去的夏日情景——夏日的知了,夏日的雨味,夏日的湖水,夏日的树荫……
“那里种的是夏季萝卜,前些天刚刚种的,一个多月就会长成了。”身后募地响起武月温柔清澈的嗓音。
“你自己种的?”我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脚有些发麻。
“阿川帮忙种的,因为阿山在城里上学,平常我和父亲没少受他的照顾。”武月散着头发,发线深处荡漾着洗发香波的味道。
“你们在这里靠什么生活,我是说经济来源。”我问道。
“托阿山他们兄弟俩帮忙,我和父亲种了些菜,有集的时候就拿去卖,父亲也有一部分以前攒下的存款,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武月说着往梯子那边走去。
“觉得快乐就好。”我边说边跟了过去。
“嗳,上去吗?房顶。”武月停在梯子前悄悄地对我说道。
“上去?”
“嗯,能离天空更近些。”
“你爸爸不会生气吧?”我担心地问。
“小点声他不会发现的。”
“那好吧。”我答应道。
武月听罢莞尔一笑。
我们先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平坦的房顶并肩而坐,共同沐浴在耀眼的星光下。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美的星空了。”我感叹道。
“看久了好像所有星星都要掉下来似的。”武月凝视着夜空说道。
“星星也怪不幸的,要靠太阳才能使人们察觉它的存在。”我说。
“有的星星能自己发光啊。”
“有吗?”
“嗯。”武月肯定地点点头。
“今天我很高兴,见到了你,喝了你熬的绿豆汤,品了你沏的茉莉花茶,听了你演奏的钢琴曲,又见到了如此美丽的星空,真是三生有幸。”
“我也是,给你端了绿豆汤,盛了米饭,泡了茶,弹了钢琴,简直跟做梦一样。”武月低着头,羞怯地说道。
“此话当真?”
“从来没骗过你。”她望着我说道。
“果然能言擅道了许多。”
“讨厌。”
“那个叫阿山的人……喜欢你吧。”
“为什么这样想?”武月疑惑不解地问。
“直觉。”我答。
“奇怪的直觉。”
“奇怪是奇怪,可很准确。”
“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惟独猜测你的心事时我的直觉派不上用场。”我说。
“我想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武月小声细气地说道。
“这个我怎么可能猜得到呢。”我皱紧眉头苦笑着说,心里却感到一丝欣慰。
“但我万万不能靠,个中原由我也搞不清,一旦靠了就无法再移开了。”
“因为永远无法移开而连靠都不敢靠?”
“嗯,害怕,恐惧。”说着她抿了一下嘴唇。
“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啊……”我被武月的话弄得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好了,就像现在这样,一直保持下去。”
“人若总停在一个状态迟早要厌倦的。”
“我是不怕那类倦意的。”武月信心十足地说。
“我最近老是感觉在重复做同一件事情,时时刻刻都厌烦着人生,没意义啊!”
“人生本来就是种自转不休的东西。”
“说的我都想哭一鼻子了。”
“多久没哭了?”武月问。
“好几年了吧。”我答。
“心情压抑还是哭出来的好些。”
“再难过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越说越想见你哭了。”武月微笑着说。
“会为你哭的,或许。”我也抱以笑容言之。
“我常常考虑,活着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呢?亦或悲伤也是某种快乐?像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啜泣、寒冷的冬天边吐着白气边等待身后的恋人追赶上来一类的事情难道不是一种美吗?为了这种美,我才会感到活着的……不,呼吸的乐趣。”
“是啊,你很擅长观察细微的小节,适合写作,我就不行,完全不能集中精神去留意这些琐事。”
“我很喜欢文学营造的那种气氛,但写作恐怕……”
“试试看,到时我会做你第一个读者。”
“谢谢……我在那座城市里还有你,我并没有彻底脱离它,如果彻底舍弃了那座城市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说,夜幕下武月的样貌更加楚楚动人,惹人疼惜。
“藕断丝连的恋爱,对故乡深深的留恋,绝对够的上一本小说的题材了。”我笑道。
“后天你就回去?”
“第一次来不好住的太久。”我说。
“下次见面已经是冬天了,嗳,到时一定要多留几天。”
“好。”
“不早了,睡觉吧,明天早点起,在乡下人们好像不怎么睡懒觉似的。”
“知道了,公鸡一打鸣就起床。”
“倒不用那么早。”武月一面站起来掸屁股上的灰尘一面说道。
“今天和你说的话仅仅是我心里的十分之一。”我扬头看着武月说道。
“我想听剩下的十分之九。”武月说。
“如果时间足够……”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她打断我说道。
“听起来像有钱人。”我说。
“对,百万富翁。”

从房顶下到地面,我和武月先后折回寝室。时至十点,夜色像被墨水浸染的宣纸一样逐渐扩散,随着夜晚变得厚重而深邃,窗外各类昆虫的鸣叫声也更加嘈杂起来,仿佛在呼唤黎明的到来。我给随身听换上新电池,赤膊躺在床上,边听甲壳虫的《昨天》边读《雪国》。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
便是雪国。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

于是,我的思绪也跟随那列火车进入了无边无垠的雪国。虽是夏季,心头却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看到岛村在火车上遇见叶子那一段,我将书打开倒扣在手边,扭头望向漆黑的钢琴。我猛然了解到,武月渴望依靠的只是肩膀罢了,她惧怕的也只是依靠肩膀这一动作,归根结蒂,她所希求的以及她所恐惧的统统不是我的肩膀,而单单是“某人”的肩膀。尽管武月欺骗了我,可我对她仍怀有强烈的自责与内疚感,无论如何,造成武月这种矛盾心理的人是我,倘我能违背誓言提前拆开那封信,或许会留住武月亦未可知。但她离开已成为现实中的事实,再不容更改。想到这,如潮般的悔意骤然袭来。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走,
她没有说。

甲壳虫唱罢《昨天》,我摘下耳机,拿起书默读了几页《雪国》,尔后熄灯睡觉。半睡半醒间,我猜测着武月的梦,同时也预知着自己的梦。我的精神究竟是即将进入梦境还是脱离梦境进入现实,我不得而知。总之,当梦(现实)的触角将我紧紧缠住往现实(梦)的方向拖拉时,疲惫不堪的灵魂确实脱离了什么而进入了什么。我尽情体会着重生的快感,然而瞬间的快感过后,残留下来的是深海般的迷茫与惶恐。那晚,我终归没能于梦(现实)中邂逅武月,因为我在梦(现实),她在现实(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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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04-11-17
真是有够长的,眼珠都下来了。

人生是一场戏,导演是个忘了剧本的疯子,人人都扮演着角色,这个场景里,你是远东的光明王,我是蒙族的首领,我们表面彬彬有礼,心里却充满了猜疑和敌意。也有可能,在另一个场景里,你我在飘满落花的帝都大学的校道上相逢,我是桃李天下、受人尊敬的老学者,而你是一个好学上进的青年学生,对我充满敬意——谁知道呢?在这场戏中,并非每个人都能扮演自己希望的角色。我们都太过沉迷这场戏,往往迷失卸下戏装的真正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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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04-11-17
超过1000字的文章现在都只支持,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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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4-11-17
这个先支持 回去再看

如果不变成一个人就不能变坚强的话,我宁愿选择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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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4-11-17
Satoki
考虑一下我们合作
我们的课程现在要拍摄3分钟的短篇

so,剧本你会写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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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4-11-17
看完了~~
突然发现还不是一般的累啊~~~

偶开始讨厌GG了~
老写些这么好的文章来谋杀偶的时间~~


ねえ、何だっけ 探していた 物
あれは、そうね いつだっけ
僕等が 引力に 逆らいながら 出会った 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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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4-11-17
等你出书了^^

不是要写那个什么什么小说吗?呵呵~

穷途之鼠的奶酪之梦
Fuuuuuu。。。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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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4-11-18
好长啊……

想灌水,等你出书了,送给我,我再好好看~~~

还是喜欢捧着书的感觉~~~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
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
仿佛你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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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4-11-18
汗,谢谢大家了,好的~~~
B猫SAMA说的什么什么小说????汗....
DD讨厌GG了,汗,心碎了.........
哦,剧本,我没有写过,而且最近写不出什么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重新来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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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4-11-18
引用
最初由 藤田智樹 发布
DD讨厌GG了,汗,心碎了.........


饿。。。
灭有啦~~那是反话啦。。。
DD最喜欢G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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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4-11-18
唉。。。
苦命的孩子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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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4-11-18
支一下下,
留着慢慢看。。。。
真的好长。。。。

再痛苦也要以微笑来面对.

我是一只双天使
请区分光一面的我和暗一面的我
不要以为我总是面带微笑
不要以为我总是面露悲伤
我可以在痛苦时露出微笑
也可以在欣喜若狂时哭泣
我是一只双天使
最擅长伪藏自己
却永远也把握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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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4-11-18
智樹GG的新文…………支持了^_^

偶是不称职的MM......都没有关注GG的新文....

现在继续潜水....

偶要下GG新文去电子书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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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4-11-18
引用
最初由 玻璃娃娃 发布
智樹GG的新文…………支持了^_^

偶是不称职的MM......都没有关注GG的新文....

现在继续潜水....

偶要下GG新文去电子书了>_<

汗,MM下到电子书要好好看哦~~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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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4-11-18
= = 大家都觉得好长 可是我却觉得不长 不知道为什么

satoki 下周我回来之后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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